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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电影遇上快时代,而观众的耐性有限

发布日期:2015-09-14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Erma冯  浏览次数:
 

     从5月中旬在戛纳电影节载誉而归起,《刺客聂隐娘》可谓吊足观众胃口。然而这部七年磨一剑的电影,在上映后不仅票房遇冷(上映十日进账不足6000万元),口碑评价也半意料中半意料外地呈现两极分化。在对文艺电影普遍持宽容态度的豆瓣网,尽管《刺客聂隐娘》仍然有7.5的高评分,但超过三成的观众给出的评价不超过三颗星,称得上是反响平淡。而在侯孝贤自己的电影序列里,这一评分也属于偏低。尽管上映前已有评论预警《刺客聂隐娘》存在观影门槛,抱着看古装武侠大片心态入场的观众仍然忍不住要直呼电影“节奏缓慢”、“看不懂”、“昏昏欲睡”。

  《刺客聂隐娘》绝对是侯孝贤呕心沥血、慢工出细活的诚意之作,斩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也称得上实至名归。票房遇冷不仅是难逃文艺片在内地电影市场的多年宿命,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慢电影遇上快时代,观众的耐性有限。《刺客聂隐娘》一方面文火慢炖,筹备与拍摄都做足了水磨功夫;另一方面又大刀阔斧,剧情支线剪得省无可省,无怪观众抱怨情节支离,看得糊里糊涂。

  对《刺客聂隐娘》的臧否,要尤其注意避免以通常意义上的武侠片来对其类型化。徐浩峰在《刀与星辰》中认为,武侠片没有发展成为类型片的原因在于缺乏特立的价值观,容易流于奇技淫巧的晚会展览。

  事实上“侠”的概念尽管在中国文学中历史悠长,但缠夹不清。韩非子批评“侠以武犯禁”,是法家出于“维稳”目的所下的价值判断。司马迁在《史记》中分辟《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可见刺客是刺客,游侠是游侠。刺客遵从职业操守,游侠讲求仁义道德。“武林”是行业概念,“江湖”就已经有社会准则。刺客可以“没有同类”,侠士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金庸在射雕三部曲中称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给江湖人物分配政治任务;退而求其次的“侠之小者,行侠仗义”,也是道德规训压制个人主义。所以无行浪子令狐冲念念不忘重返华山派门下,韦小宝夹在鞑子皇帝与天地会之间左右为难,都是集体主义以提供个人栖身之所为回报而推行价值观的同化。《卧虎藏龙》里玉娇龙不按套路出牌,江湖便如临大敌,需要李慕白以死为代价将她“纳入正途”。《刺客聂隐娘》绵密地织下复杂的政治角力背景,又并不推向前台,只是如人物画中的山水远景,云遮雾绕,也没有正邪对峙这样简单粗暴的直白设定,看惯了“打怪升级”模式武侠片的观众自然觉得剧情晦涩欠明朗。

  聂隐娘无法成为一个完美的刺客,是因为她终究“不能断绝人伦至亲”,成为政治化的人物。这个看上去冷冰冰的角色,绝大多数时候扮演着倾听者和旁观者,“把自己包含在外”。聂隐娘没有经过《剑雨》中杨紫琼饰演的女杀手细雨听佛偈而彻悟的阶段,其“不忍”源自外冷内热的性格和“妇人之仁”的本能,因此与政治逻辑扞格不入,无所归依。

  电影设喻青鸾舞镜,比拟乱世中自省个体的寂寞与孤立无援,纯以絮絮叨叨的独白道出,是有意淡化画面感,不低估听者声声入心的领悟力。时代背景接近的电影《夜宴》,周迅饰演的青女“心悦君兮君不知”,要借《越人歌》完成凤凰泣血般的表演,让观众大掬感动之泪,效果自然绝佳,只是仍然跳脱不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路数。聂隐娘出场伊始,冷峻不可亲近,处处有距离感,而渐渐沾染烟火气,人情味渐浓,电影画面色调也逐渐趋暖,象征伦常的复苏。

  观众抱怨电影没有故事线,其实田心遇袭、精精儿与隐娘比试、空空儿捏纸人谋害瑚姬,事件一环接一环,只是侯孝贤无意借此催谷电影驶入快车道,一切不疾不徐地让它自己发生,只用空镜头或者移步换景的长镜头略作提示。中国卷轴长画的赏看之乐,讲究不能一览无余,留白给足未知的想象空间,所以可以做长时间的品鉴。成功的商业电影讲求情节设计,对“爆点”的出现频次精确到以分钟计。《刺客聂隐娘》的散漫,尽管是形散神不散,自然难以满足观众对快节奏的要求。

  侯孝贤用起剪刀毫不留情,磨镜少年一节,前因后果删减殆尽,只露出冰山一角,神龙见首不见尾。观众看惯全知视角的电影,忘却人生的本来面貌不是全景拼图,没来由的片段不可能指望严丝合缝,难免摸不着头脑。西学东渐,西方小说看重内心剖白,影响到电影电视,发展成琼瑶爱情剧里男女主角长篇大论的情话宣誓。

  中国传统文学极俭省的一面,草蛇灰线的写法,观众没有办法结合上下文做阅读理解,看到后面早已忘却前情,又无法在电影院里倒带,只留下喑哑不清的印象。胡适以前盛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张爱玲不辞辛苦用十年苦功将原著从吴语翻译成白话,仍然要感叹“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对照最初的剧情大纲,田季安、田元氏和瑚姬的大部分戏份得到了保留,人物性格的复杂面也尽可能的予以展现,前提是观众能忍受缓慢的叙事节奏而洞察幽微。田季安性格中暴戾阴鸷的一面,让人想起《夜宴》中葛优饰演的厉帝;与瑚姬夜谈儿时情事,又仿佛《色|戒》片尾对王佳芝行刑后独坐空房的易先生;与田元氏和子女的相处,有一种紧绷绷而刻板的家庭温情。

  侯孝贤没有从宫斗戏宅斗戏的夸张套路刻画这层三角关系,几个素描式的片段,田元氏作为家庭主母的掌控力与作为失爱正妻的凄苦与强作镇定,瑚姬得宠之余的小心翼翼与仰人鼻息的孤立无援,背后伏下多少宫廷秘辛,电影中信笔带过,观众也没兴趣追究,一如电影复杂的时代政治背景,聂田氏白头宫女般絮叨半天也还是失焦。

  同样考验观众耐性的还有电影精简到近乎没有的配乐安排。所有可能的烘托作用、铺陈作用、推进作用统统付之阙如。除了极少数打斗场景中使用了鼓点,大多数时候,观众听到的除了人物对话,只有息息虫鸣、潺潺水声,又或是潇潇风吟、啾啾鸟语,很难不克制住沉沉睡意。至于硬桥硬马但写实到平淡的武打设计,不光看惯了天外飞仙和小宇宙能量球爆发的观众觉得乏味,拳脚格斗术爱好者也会觉得寡淡到意兴阑珊。就连空空儿精精儿的情节,也没有营造怪力乱神鬼魅气氛的意图,只是让电影更贴近中晚唐萧瑟晦暗的时代精神和人物心绪。纸人如烟雾集聚和飘散,倒是与电影的道家气质相合。

  电影最后让聂隐娘全身而退,“事了拂身去”,结局好过《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列昂。侯孝贤到底忠厚。红拂女慧眼识英豪,是隋末唐初乱世向治世过渡时期会有的传奇故事;聂隐娘没有搅局政治生活的野心,退隐海外的选择比《碧血剑》中的袁承志下得容易。片尾终于让音乐登场,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气,而终于回归凡人生活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步调,算是漂亮的收梢。观众也可以有拨得云开终见月的澄澈之感,算是坚持观看到底的犒赏。

  2015年初唱火了一首《从前慢》,但快时代的人是否真的能慢下来看一部温吞迟缓的慢电影呢?不以票房论英雄,允许艺术电影苦心孤诣探索中的完美与不完美,《刺客聂隐娘》复活传统美学叙事的尝试才不至于成为绝唱。而无论你对这部电影的观感如何,侯孝贤也仍然无愧于所有电影爱好者的钦佩和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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