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阿尔法狗”(Alpha Go)与韩国围棋高手李世石之战十分吸引眼球。李在连败之后,扳回一局,让人们在悲观中看到重拾信心的一丝光亮。其实,在人机博弈史上,人类早已不是第一次败给机器了。开发于1989的“奇努克”,在1994年获得了世界冠军,成为第一台在人类游戏项目上获得世界冠军的计算机。1997年, IBM的“深蓝”计算机击败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成为人工智能历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但和机器的这些辉煌战绩相比,“阿尔法狗”这次的表现,更有值得思考之处。
据报道,“阿尔法狗”在对弈时,竟会故意下一些不符合惯常逻辑的“傻招”“俗招”。这建立在对整体局面的认识和评价基础之上,而这种“评估价值”的能力是此前一度风光的“深蓝”之流所不具备的,据说,这是因为“阿尔法狗”拥有“神经网络”,也意味着作为机器的“阿尔法狗”拥有类似人类“直觉”甚至“天赋”的那种东西。
打一个文艺范儿的比方吧。以作诗而论,“阿尔法狗”之前的人工智能,比如“深蓝”,所做的大概是“熟读唐诗三百首”,而到了“阿尔法狗”,则进入了“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另一重境界。或者说,“深蓝”只是临帖万遍,而“阿尔法狗”却有了创作的感觉,假以时日,或许TA就能挥洒笔墨了。可见,“阿尔法狗”的出现,确实是人工智能带有质变意味的新阶段。在这个阶段,人工智能不仅占据了理性和逻辑的领域,而且跃跃欲试地进军直觉、审美了。实际上,“阿尔法狗”战败李世石,已经把人类审美殿堂的大门推开了一道缝,而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独占美、艺术的自信也多少被攻塌了一个角。
如果说,人工智能反噬人类的担心,多少还是杞人之忧,那么,作为美的鉴赏和评论的文艺批评,却该因“阿尔法狗”多一份自我反省。试想一下,如果把古往今来关于文艺和美学的理论话语、思想体系、概念工具及其在文艺批评史上的运用案例,全部输入一台计算机,使TA变成一个庞大又具有自我运算能力的数据库,然后把一件艺术作品或一篇文学作品以某种形式输入其中,那么, TA能否对作品作出评价呢?
以前,我们或许还可以自信满满地摇一摇头。众所周知,一篇合格的文艺评论绝非简单的数理运算或逻辑推演,它虽然必须以学理作为支点,但绝不是纯理论的分析。恰恰相反,优秀的文艺评论,其一切论述的起点均在于批评家面对作品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受或体验,以及由此萌发的与作品、作者乃至作品所涵括的现实对话,甚至投入作品中进行再度创作的冲动。这些固然需要理论素养,但所凭借的更是长期的艺术体验和审美积累,或者说,在此发挥作用的理论,只能是被艺术经验所验证或涵养了的那些理论。休谟说,“人与人之间敏感的程度无过于在一门特定的艺术领域里不断训练,不断观察和鉴赏一种特定类型的美。任何对象初次出现在眼前或想象当中时,引起的感受总是模糊的、混乱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无法对它的美或丑做出判断。我们的趣味感觉不到对象的各种优点,更不要说辨别各种优点的特性,确定它的质量和程度了。但是他在关于这种对象获得一定经验之后,他的感觉就会更精细更深入了。”因此,文艺批评家面对作品,首先是一种整体评估而非部件拆分。只有在整体评价完成之后,他才会打开理论武库,取出各式工具,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对作品作出全方位的细致检查。而这种整体评估,正是冷冰冰的机器在以前所不具备的,就像小孩子不但能辨认人脸,还能说出美丑,但机器却做不到一样。
不过,“阿尔法狗”这次在围棋比赛中的表现,令我们的信心有些动摇。因为, TA似乎已经表露出某种类似于整体评估的能力。而据有关报道,此前已有电脑“学会”根据病历做初步诊断,或帮律师准备法庭材料了。有人曾预言2016年为人工智能元年,如果说,这以机器评估能力的突破为标志,那么,或许用不了百十来年,人们书写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批评史时,会把2016年界定为阿尔法狗和文艺批评家对垒的起点。而在笔者看来,要想在这场对垒中获胜,文艺批评家至少需要付出两重努力:
其一,凸显批评家的主体性。俞平伯曾说,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超脱是建立在体会基础上的,而所谓“体会”,都是以批评家充沛的主体性为前提的。文艺批评家在从事批评活动时,只有凸显出自身的主体性,才能激发起对对象的真实兴趣。李健吾说,“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来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今天,人们呼吁批评家讲真话。在一些领域,讲真话需要冷静甚至冷酷,但在文艺批评的领域,讲真话的前提却是动真情,正如萧伯纳所说,不动感情写的一篇批评是不值得读的。缺乏真情或感情淡漠的批评,无非是局外人的冷眼和冷语。而如果批评家一味追求局外人那种“客观”,实际上就将自己错置在了“阿尔法狗”的地位。因为,对于作为人类本质对象化的艺术而言,还有比一台机器更局外的TA吗?
其二,完善批评的人格标准。文艺批评的标准是一个难倒众生的大问题。因为艺术之复杂程度,甚至超过了它的创造者本身。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艺术创作细分的同时,艺术欣赏的目的、方式、品味、渠道等也不断细分。笔者以为,面对这样的现实,在探究艺术评价标准的道路上,采取条目化、卡尺化或量化的路径,都难免歧路亡羊之叹。最现实也最可靠的实际上是人格标准,也就是以将某种艺术形式推到峰值的那个人为标准。人格标准也可称为大师标准。或许有人要说,大师之间本身无法比较。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各自成为各自领域的标准,而且,正因为大师之间各有千秋、无法比较,才构成了艺术评价的标准体系。又或许有人要说,大师无法被超越,以其作为标准无法达到。实际上,艺术标准并非商品的质量标准,它不是用来“达标”的,相反,它只是提供一种参照基准,它是定义中的那个“圆”,虽然无法实现,但却是最标准的。更何况,历史早已证明,大师并非无法“超越”,否则艺术又如何能从远古走来还依然具有无穷的魅力呢?只不过,当一位大师被“超越”,并非如太阳升起而遮蔽了月亮的幽光,而是像夜空中多了一颗明亮的星星,从而令夜色更加迷人。与条目化、卡尺化或量化的标准相比,人格标准的长处在于其整体性,它提供给人的是关于某一艺术形式的整体美感,而非零部件。而这也恰是人类作为审美主体,异于或远胜于“阿尔法狗”之处。
凸显主体性也好,完善人格标准也罢,归结起来是对人之为人的不断体认。或许,这也是“阿尔法狗”横空出世对文艺批评家的最要紧的警示。如果文艺批评在晦涩的概念、抽象的术语甚至虚妄的体系中迷失自我,忘却了人本身,丧失了对每一件作品作为“这一个”的发现、尊重和欣赏,那么,围棋的今天,很可能就是文艺批评的明天。当然,有人会认为这是危言耸听,甚至会盘算,再不济,还可以拔掉“阿尔法狗”的电源插头嘛。但是,且不说今后的“阿尔法狗”是否需要电源插头,即便TA们真的悲催地拖着一个插头,而狂傲的我们却需要拔掉这个插头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难道不比被拔掉插头的TA更加悲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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