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在当代是一个不断被阐释的话题。它绝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它也承载着文化和美学概念。作为“艺术创作”的古典,是在不断地进行创造性地重复与重构,力图将历史得以继续,将古典接续,在理论上便形成艺术创作上的古典风格、古典化、古典意味、古典精神等的传承与探索实践。 ——王伟(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
古典舞作品《粉·墨》中的跷舞段落
古典舞的创作如何走向舞种的自主与学术自觉?如何不局限于或者依附于戏曲,而建立舞蹈本体功能,展现身韵语言?如何在美学意义上探讨创作立意和内涵价值,而不固化在物态的传统形式与动作中?如何与中国最有文化意味的诗词结合,实践淡化剧情和情节的大叙事的形式理念?如何建立“情、境、神、味、韵”的美学追求,还中国古典舞以重“诗化”的美学精神?……在日前北京舞蹈学院举办的“作品·公论系列——中国古典舞作品《粉·墨》”沙龙上,这一系列问题成为焦点话题。
>>《粉·墨》的意义:为古典舞学科正本清源
2009年,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王伟时任古典舞系系主任,她见证了古典舞《粉·墨》创编的曲折过程,“其曲折在于古典舞学科要抓创作”。王伟介绍道, 2006年9月,古典舞系申报了舞剧《梁祝》创作项目,希望以此探索中国舞剧创作的创新与民族化问题,但因为种种原因停止。后来在此基础上,创作了《水色天香》古典舞晚会,但仍然不能满足大家对新作品的渴望。同年10月,又开展舞剧《唐琬》的创作,但在2007年6月《唐琬》舞剧移至学院的青年舞团。为保留和支持古典舞的创作建设,维持项目和项目经费,学院将《唐琬》的创作班子转向《粉·墨》的创作上。梁群作为总编导潜心近两年阅读中国艺术和美学的书籍,以寻找中国艺术思想和精神的砝码。
“为什么做《粉·墨》?一是做《唐琬》的创作团队出于对古典舞的热爱和责任,决定不能散伙,一定要坚持做下去;二是该团队中很多人参加过北京舞蹈学院50年院庆《诗舞心》的创作,由于策划指导唐满城先生在作品未完成时突然病逝,大家希望能在临近的2009年学院55年院庆之日呈现《粉·墨》这样的作品作为一种纪念。”王伟回忆道。
不论是《粉·墨》 7年前的创作还是今天的复排,对于梁群来说是压力也是挑战。“当时,我用的是学院的毕业班,花了一年的时间在排练创作。首演后有很多想改的余地。再排7年前的作品,我自己都怀疑能不能再被接受,作品会不会太老了?”梁群认为,复排《粉·墨》关涉的问题不单单是作品的问题,更多的是一种传承。7年前参与创作的舞蹈学子,今天已经是各剧团的顶梁柱,他们已经是成熟的舞者,重新表演青春时期的作品,让新生代跟他们学习,有一种特别的意味:一切都在复排中发生有意思的化合作用——作品在不断地成长。“复排没有大的改动,我只是增加了一些元素,撒了点‘味精’、‘胡椒’,进一步提炼,舞美灯光也做了些调整”。
《粉·墨》不是完美的,但梁群坚定地说,那是古典舞舞者追求的方向。在《粉·墨》里,练功房里的一招一式,都能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艺术表达,形成中国独有的古典舞体态、独有的诗化舞蹈语言。队形的变化蕴含中国人的哲学思考,像中国书画一样讲究运行的轨迹。这与西方编舞迥然有别。从它所呈现的舞蹈语汇、所追求的精神回归中,可以感受到当下所倡导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古典舞作品《粉·墨》中的钟馗段落
>>传统记忆和古典韵味的身体传承
具体看《粉·墨》的舞蹈构思和舞蹈形态,有如沉甸甸的古典教科书。作品依据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所云“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为创作立意,体悟墨分五色、浓淡入境、泼洒世界的独特审美观,并以此作为对身体动作表现的思考。以墨喻身体,浓、淡、干、湿、焦,呼吸、动静、开合,身体的疾徐沉落正如墨色展开、变化;充分运用气、跷、发、袖、剑、扇、伞、裙等传统元素,传达中国人深情、幽情、含情、冤情、悲情、闲情、爱情的精神世界,包容了历史、文化的传统记忆和古典韵味的身体传承。
北京舞蹈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委员吕艺生在《粉·墨》中看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哲学观和美学观,看到了阴阳相合、刚柔相济、虚实相生、形神兼备的美学原则,看到了六合的立体空间。他认为,舞蹈本应该具有自己的时空观。中国古人在创造舞蹈时多采用抽象的和表现性的手法,希望这种传统能够成为当代舞蹈创作和舞蹈理论中的自觉。“中国传统表演艺术美学讲究静,没有静就没有动。光注意到动,那创作就会塞满动作,这是年轻编导最常犯的毛病,只有成熟的舞蹈编导才敢慢下来。只有慢,人们才能够意识到舞蹈艺术的生命意义。舞蹈是生命的直接表现,它是典型的生命律动。人类无论是生命的存在还是延续,都与舞蹈有关,生命就是运动,但运动是有节律的,它必须快慢平衡。”
王伟认为,《粉·墨》承载着一个重要的命题就是如何解析中国古典艺术。《粉·墨》遵循的不是“存在的原则”,而是“认识的原则”,即尊重“理念”,不依赖于一种模式,而关注一种参照,把“想象力”作为主导创作的实际源泉。它对古典的守望立足于“寻其道、塑其形、立其意、扬其神、传其情”的探索。《粉·墨》的编排更多选取一种“审美顺从”,这种顺从不是对选取对象的绝对依从和同化,而是建立在独立性、自主性上的重新选择、认同和接受,将选择和模仿的对象达到“合己性”又“合他者”的审美合理与和谐。
《粉·墨》包括五个部分:“解”视为入舞时的心境,以呼吸为动作初始;“行”视为起舞的韵味,以“跷”入画;“体”视为舞中的性灵,“钟馗”与人鬼对话,“袖”悲情挥洒,“发”和“剑”斩断万丈青丝;“淡”视为舞中的想象,以“绸裙”缓缓绘出“持伞相行相恋”的画境;“色”视为舞中的意境和终结,黑白叠裙转化舞动,传达生命的留白和永恒。
其中,“行”的舞段成为一个受关注的焦点。王伟认为,“行”的舞段在空间的运用上特别取法于中国绘画的作画法则。中国作画讲求散点透视,其构图具有极大的自由度和灵活性,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这和舞蹈惯用的二龙吐须、卷白菜心、齐头并进、线性移动、走大圈等全然不同。这种创造性的身体重构,呈现了不规则的流动感和疏密相间的空间感。首都师范大学青少年美育研究发展中心主任史红认为,“跷”舞以提、沉、冲、靠、含、腆、移的动作技术,以中国古代绘画中的行云流水描为主要表现对象,展现女性柔情似水、婀娜多姿的形象。舞者以曲折蜿蜒的体态、温婉典雅的风格在流畅行进中实现充满张力、充满生机的完美统一。
而钟馗的舞蹈呈现,对于梁群来说是一次大胆的创新。这个在戏曲中频繁出现的经典形象,第一次被运用到舞蹈中来表现。“我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我要表现现实中的人与外表丑但内心美而且有冤的钟馗之间的纠葛,更重要的是表现色彩。钟馗戏从美学上讲造型极致、唱腔极致、人物极致,我以之构建‘体’这部分的时候,一定会有奈何桥上的穿梭、小鬼们的游荡以及他内心的一种怨。水袖、利剑的使用,都是概念性的表达。我以此带出中国古典舞的形象。”
>>中国古典舞在勇敢地前行
《粉·墨》作为一个古典舞的个案,在舞蹈著作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的今天,更多的是具有学科建设的意义,而不是拓展古典舞市场的意义。
《舞蹈》杂志社执行副主编张萍认为,从舞台呈现来看,长期以来,中国古典舞从训练体系到风格体系到编创体系,这三个体系严重分裂,所以导致古典舞各种形态的不确定性或者模糊性。于是,“古典舞”作品会面对不少质疑:这是当代舞还是古典舞?《粉·墨》可以说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粉·墨》是否成功、是否轰动,并不重要,艺术创作的意义在于我们是不是在不断重塑我们的观念形态,是不是在思想着、思考着,是不是在历史的传统记忆中继续追寻,同时也活在鲜活的时代里。庆幸中国古典舞还有着充满争议和求生求盛的格局,有着充足的空间去探索和发展。它还在路上,还在勇敢地前行。”王伟说。
北京舞蹈学院舞蹈研究所所长金浩认为,《粉·墨》就是中国古典舞文化价值的当代艺术体现。“古典舞不缺传统内容,缺乏的是阐释传统的现代能力。我们这一代人要守住传统,还要唤醒传统。”他用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感受,那就是“粉墨当随时代意,古舞新韵定弦音”。定弦调音就是昭示当下古典舞学科的一些实践做法和艺术主张。
在全球化不可逆转的今天,中国的古典舞如何找到国际性的表达?在王伟看来,首先需要去深入理解的就是“何为古典”。“古典”在当代是一个不断被阐释的话题。作为被时间和历史界定的古典终要静止,终要成为过去。古典绝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它也承载着文化和美学概念,它不会仅仅成为一种固化的物态形式只代表过去,也会成为一种理念和法则感召着未来。作为“历史意义”的古典,通常是被历史积淀、归纳认可的范畴和属性,是以历史时间作为判断的,在一定的价值上它需要保护,需要存留,更具有史学研究意义。作为“艺术创作”的古典,是在不断地进行创造性地重复与重构,力图将历史得以继续,将古典接续,在理论上便形成艺术创作上的古典风格、古典化、古典意味、古典精神等的传承与探索实践。
在采访梁群的过程中,他总是不断强调“古典精神”。以往的古典舞特指戏曲舞蹈,后来古典舞的概念延伸至“古代舞蹈”,不少舞蹈界的前辈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如孙颖的“汉唐古典舞”。中国古典舞并不依赖于活态传承,要在当代的文化语境中既葆有中国语言特色,又需要引发当代人的共鸣,只能依靠中国舞者的一步步探索。梁群说:“我的古典舞,一定是和当代人有关的。”他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与古典相关,却也忧虑学习古典舞的孩子们所面对的文化挑战。“孩子们是需要引导的。参加了《粉·墨》的排练演出,不少孩子开始听古琴,欣赏《仕女图》。编创古典舞,除了踏实学习舞蹈语言,还要学会品味中国文化。”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使古典舞有别于芭蕾舞、现代舞、民间舞。中国人民大学美学研究所所长张法建议,《粉·墨》如果还有复排,不妨将主题从张彦远的水墨之论延伸至中国文化的色彩之学,让舞蹈的色彩变化更加富有中国的色彩变化。“中国文化还体现为一种数理,比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果舞蹈编排上对于演员人数的分合、周旋、进出,能从文化数理的角度去思考,这样舞蹈艺术也就增加了文化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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