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礼拜六上海大剧院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时刻,田沁鑫话剧《北京法源寺》上海四场演出的最后一场,主创在台上谢了整整20分钟的幕,观众就是不放人。而这不是“法源寺”唯一的纪录——高密度烧脑台词+2小时45分钟演出无中场休息,观众都舍不得上个厕所;即使在夏天抢到票的,看完一遍决定再刷的也不少,第二天一早就到大剧院门口跟黄牛较劲。
“这样的戏现在真的太少了……”喜欢它的人总是先来上这么一句——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涌动的情绪太多,理性一时无法跟上。其实喜欢一个戏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喜欢一个人,你说不出哪里好,只模糊地觉得,盈盈的一团欢喜。但喜欢《北京法源寺》是绝对有理由的,它像一个热血青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并且非常中国。这些元素加在一起,用迷妹的话翻译就是,很“欧巴”。
先说“中国”。表达是中国的,曝一段全场最高能段落“谭嗣同夜访法华寺密会袁世凯”的导演采访,田沁鑫说:“写这个戏我看了40多套历史书,发现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的时候是带着暗器的,一把手枪。可是梁启超的《谭嗣同小传》里没有这个记载,研究晚清历史的学者们也众说纷纭。皇上的密诏交由杨锐带出,当时谭嗣同拿着的是手抄本,那么正本在哪里?当时有没有正本,谁看到过正本?现在能看到的记载只有袁世凯的《戊戌日记》,这书是他写给慈禧看的,非常严密和完整,似乎‘围园劫后’、‘夺兵权’这些说法,袁世凯都说是谭嗣同说的,那到底是不是谭嗣同说的?到底真相是什么?不知道,所以我们用中国戏曲的方式,采取折子戏的方式。”那场戏,即使是不看京戏的观众也能轻松解码“一桌二椅”、“身段”、“武生”和“花脸”,这些以往只在传统戏剧场里的关键词,不由分说地招惹你的眼泪。
内心也是中国的。比如“法源寺”比较意外的还有谭嗣同的法场戏,不管是读了中学课本的还是读了李敖小说的,走进剧场前想着戊戌六君子砍头那必是极血腥极震撼的戏剧场面,张力怎么也得是李尔王或者罗密欧和朱丽叶诀别STYLE。但这个戏里居然没有一滴血,也毫无煽情的冲动,谭嗣同只是游魂回归,从容回看那一天自己如何壮烈,以及菜市口的北京老百姓如何一如既往买菜营生。就像戏曲故事里九成都是大团圆结局,中国人似乎有种天生的圆融和含蓄,见面寒暄是必须的,但大悲大喜却往往说不出口。
“法源寺”很中国,但并不只是中国。比如一开场康有为站在话筒前大放厥词,登时让你穿越到如火如荼的美国大选;还有一段像极了《奇葩说》,以慈禧、李鸿章为首的保守势力和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派们各站舞台一方,一场激辩精彩过瘾。慈禧对康有为说:“你都没有见过我,出去!”他们确实不曾遇见,但在“法源寺”里却时空流转。在这里,你能看到创作者的探索,老祖宗给我们留了好东西,但是如何让坐在台下的你我真正get到那个好,“法源寺”给出了诚意。
再说沉稳。喜欢历史的观众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慈禧和康有为。戏里的慈禧和李敖小说里的慈禧很不一样,奚美娟有一段这样的台词:“我刹那间就成了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我没有更高的智慧,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如果说是我亡了大清,那你们也太高看我了;如果说我昏庸无能却统治了大清朝47年,那你们,也太小瞧了你们自个儿!”
这段台词为整个戏的史观定了调,即从史料出发,客观地看待历史人物。这种去妖魔化、去情绪化的基调,赋予了这部戏成熟稳重的气质。奚美娟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有浅薄地看待慈禧,我现在演绎的是比较客观的态度,就是我自己看待这个人物的态度。在那个女性地位特别低的时代,这个人物能这样,她身上一定有一些不同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去钻研这个女性身上不同之处,而是简单化甚至妖魔化,这反而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把慈禧作为一个政治家来处理,势必在康有为这些维新人物的处理上要有对应,这个分寸感是很难的。这次上海的演出,国家话剧院青年台柱子赵寰宇接棒方旭出演康有为,赵寰宇的处理是很有些喜感的,据说方旭的版本也很喜感,但是两者不同。
最后说“热血”。第一个要提的名字是贾一平。贾一平很早就走红了,但是这次他的谭嗣同成了一台迷妹收割机,大剧院连日来都有迷妹忘情守候。贾一平在台上呈现的不是我们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烈士,是一个“活”的谭嗣同,是田沁鑫所说的“我是一个标准的官二代”,贾一平在台上是有钱有势有才有貌,但就是这么个人,为变法甘愿当一步死棋,感染力之强可想而知。他是可以逃跑的,但是他选择从容赴死,诀别的时候,他这样安慰梁启超:“要昂扬地活着,活着并不容易。”据说在北京演出的时候,不仅女性观众折服,很多男观众也被这么“男人的男人”折服了。
据导演透露,这个角色的精彩,跟贾一平本人的个性也很有关系。贾一平在台上非常光彩,台词的表现力极强,骨子里,他还是愤青,挺“谭嗣同”的。拍电视剧,觉得行业实在缺乏专业性就干脆自己当导演,他说,“对电视剧这事有点干伤心了,那些什么网红啊小鲜肉,这都什么呀,我根本就不看,你会觉得专业人士都被边缘化了。我们这个行业里的人有时候太谦谦君子了,你得去教育别人,把你身上的好东西传播出去。”有这样的个性做底,你会觉得谭嗣同的台词其实说了好多贾一平自己想说的话。
“法源寺”里热血的当然不止谭嗣同,周杰演的光绪变法的时候才28岁,四君子里最小的林旭被砍头的时候24岁,谭嗣同死的时候也才33岁。就像周杰说的,“将古比今,今天三十几岁的人好像还没有这样去改变国家命运的精神和抱负。对个人、社会还有国家的责任感,看看那个年代,你会看到满台的责任感,满台吵架都是责任感,为了这个国家好,为了这个民族好。现在谁会这么吵?一个戏就得有格局,现在没有这样的戏啊,得有这样的戏来振奋民心。人没情怀了,活着就太小气了。”
可以感受到,“法源寺”里,导演田沁鑫想说的事儿其实很多,比如中国人的中和之美、超脱之虚、夸世之奇……她说,我就是好喜欢中国呀,我觉得如果我是外国人,我也会去敦煌找卷子看。
中国当代的剧场需要一个文化的寻根之旅,不要光说牢骚话,而是谁去发现,谁去真正地顶住压力做些什么。话剧《北京法源寺》纯情至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看一遍就激动一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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