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对于生命存在的探索,一直生生不已。虽然时有代序、地有分野,令作家作品气象不同,但若论对生命的思索与表达,无疑是小说创作中的首选范畴。
长篇小说《还魂记》构置的世界,是超出读者日常生活经验的。小说中的故事并不复杂:蒙冤入狱的柴燃灯在唤鹰山监狱表现出色,由死缓一再减刑,将于三个月后释放出狱。但厄运却猝然降临:一个“同改”出于报复心理,率人将已经服刑20年的柴燃灯乱棍打死,壅在疵纱堆中。柴燃灯死不瞑目,灵魂出窍,飘飘荡荡魂归故里,在养生地还魂现身,进入故乡黑鹳庙村。他努力向善,感恩回报,见证了野猫湖畔一系列生死歌哭后,在第九天被村民强行摁入火堆,重新烧死,又还魂于疵纱堆中已经冷却的尸体,“咽下最后一口气”,从灵魂到肉体最终归于死灭。
归乡的灵魂也许无法理解,“文革”怎样使他的黑鹳庙村祖根被毁、亲情异化;而服刑期间,经济的过度膨胀又怎样使故乡环境崩坏、道德失范。身陷冤狱的柴燃灯只知道服刑期间拼命表现,甚至不惜做了非他所愿的“321”,通过检举他人获得减刑,最终回归的竟然是变异的乡村:湖水“慢慢臭了”,土地凋敝歉收,学堂沦为鳖池,野猫四处游走,房子减少,野狗增多,沟渠荒弃,破败的祖屋被杂人占据,甚至“不明不白死过几个流浪汉”,而且开发正未有穷期:黑鹳庙村的祖坟筲箕坟,已面临全面拆迁,村人的亲源记忆将被迫终止;而黑鹳岛上繁衍生息的生灵,也将作鸟兽散,因为据说该岛将被贪官潘主任遍种兰花,并由其公子打造成旅游业为主的“情人岛”。“如果坟墓越来越小,村庄唤回游子和亡魂的力量就越来越弱。”作家在后记说,“最后,故乡就在许多人心中消失了。”这样的认识,或许会被认为是拒绝变革,实则不然;作家难以认同的是过度开发与无序破坏。
故乡固然令人伤逝,但人们梦绕魂牵和渴望回归的,依然是故乡,因为那里承载了所有的亲情记忆。《还魂记》的匠心,在于作家把柴燃灯的归乡蕴涵分作两个层面表达:一,这颗向善的灵魂并非还魂无所、无家可归;魂归故乡的九天,正是主人公审视自己、努力为善的时间;二,故土虽在,却成为柴燃灯烈火焚身、归于死寂的最后一站,从而将读者审视“瞎子村”众生的时间定格。
先看第一个层面。陈应松创造的这个浑身冰凉的还魂者,在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前提下看见自己活着,从而能够构成特殊的审视视角。这样,柴燃灯对自己“要做个好人”的告诫,才变得具有实际意义。他怀揣一腔爱意和善念来了:“对于亲人,我就像捧着一把瓷器”;“我是为了爱奔回的。我要爱。”随即,他开始从四个方面实践自己的想法。一是知恩报恩。如用伯父柴棍归还的田款请养父柴草吃饭,给他买鞋和各色点心;用村长强卖自家老树的钱请表妹狗牙吃野鳝鱼,送给她1000元,并给她真切的关爱;脱下自己的鞋子给疑似父亲的老流浪汉穿上,并代他系好鞋带,饱含深情地把他安顿在家中的摇篮里,为他唱催眠曲。二是以德报怨。如给冤判自己死缓的吴庭长买了半只卤鸡,即使当年此人由于心绪不佳,疑罪从有,几乎把他折磨至死。对制造冤案的首恶秦村长,柴燃灯也打算放弃报复,努力和解,并协助他捉拿、遣送纵火者五扣。三是忏悔赎罪。柴燃灯把袭击者“灰机”一锹拍成癫痫。但是,当归乡后得知“灰机”越狱的动机是为了回村拯救屡遭性侵的小女儿后,他顶着被复仇的压力,默然为对手的亡魂守灵。四是积极行善。如一直劝村长不要杀害五扣,既不想让五扣滞留孤岛饿死,也不想让他坠崖摔死,在预感有可能被遗弃矿山坑道口时,悄然在他口袋里塞入一张“瞎子村”的纸条……
而作家对柴燃灯归乡蕴涵更深层面的开掘,即以他向善后的最终际遇来审视众生。迎接柴燃灯这颗善良灵魂的,不仅是萧索的故乡,还有村人的盲目与昏昧。这样一来,向善的灵魂即使魂归故里,感恩回报,甚至“救过这个村庄”,最终还是被伯父柴棍诬为掳人生命的厉鬼,被村民合力摁入火堆烧死。现场一片嘈杂,唯有良知失声,就像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 K被杀掉前一样。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的?答案蕴藏在黑鹳庙村人的形象系统里,掩映在村史的断垣残壁中。
当然,野猫湖畔也不是所有人都良知尽失。寒婆、田婆、柴燃灯的伯母,特别是她的女儿狗牙,还葆有纯朴的善心。如寒婆为五扣擀酒火,救了将女儿杏儿变为产鬼的纵火者一命;如伯母让狗牙为柴燃灯端来梅菜扣肉,传递了亲和友善的信息。但是,即使这些女人在场,其力量也将和她们细弱的声音一样,微乎其微,无法改变乡村走向崩坏的现实,更难以改变柴燃灯葬身火堆的宿命。柴燃灯悲剧性的生命际遇,令人欲哭无泪。即使鲁迅笔下的狂人,也有无力辩解的一刻,何况一个渴望成人的鬼魂。这是作家的深刻,读者的无助,也许,还是人类的无奈。
长篇小说《还魂记》为读者成功构建了全新的鬼魂视界。其间首当其冲的问题是:柴燃灯如何还魂现身并与人交流?在作品中,陈应松虚构了两个前提:一是灵魂自水中登岸,必须踏上埋胞衣的“养生地”,有了胞衣基础的依托才可还魂现身;二是与他交流的黑鹳庙村村民,差不多全是瞎子,没有“明眼人”。这样柴燃灯以鬼魂之躯走进他们中间,才不致引起不安与骚动。作家又为主人公设置了新的门槛,即他要想完成从鬼魂之身到现实中人的过渡,还必须找两个真正的人作为替死鬼。这又与柴燃灯立誓“做个好人”的理念相矛盾。这样,作品便为主人公的内心冲突准备了足够的心理依据,使他时常处在纠结之中,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才不至与向善的理念相悖。然则作为鬼魂,柴燃灯便由此开始变得“真实可信”了。
但是,第二个必须解决的难题又接踵而至:这个鬼魂的视听感觉世界,有哪些是异于常人的?作家成功应对了这一挑战。陈应松进入了非凡的创世境界,以有别于日常人类的全息感觉,有异于传统神鬼小说的范式,进行了大胆创造,使《还魂记》呈现出文字诡异、意象奇谲、通感星罗棋布、想象翻空出奇的全新格局。
陈应松的众多作品,深刻表现了荆楚大地的生命律动,为民生痛楚在现实沉疴中切脉,为弱小众生在卑微空间上立命,同时创造了作家自己莽苍雄浑、奇崛坚实的文学“神农架”。长篇小说《还魂记》,从楚文化生死观的维度透析了时代背景下的乡村之殇,为中国当代小说大幅拓展了关于生命题旨的表达,并呈示出诸多文学新质,于文坛,于读者,都应视为可喜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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