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提到,“我们要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在继承中转化,在学习中超越,创作更多体现中华文化精髓、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又符合世界进步潮流的优秀作品,让我国文艺以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屹立于世。”这无疑在给军旅作家一个重要启示:就是讲述中国故事,需要诠释的是中国精神,而作为中国精神的文学读本,则应张扬一种中国风格和气派。尤其是承载着强军梦的故事,最能够体现这种正大气象,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地解决文学有高原而无高峰的问题。同样,藉着中国气派,中国文学才能走向世界。
我对于中国气派的觉醒与觉悟,源于写青藏铁路《东方哈达》一书。彼时,我的火箭兵系列文学作品《大国长剑》《鸟瞰地球》《导弹旅长》和《水患中国》皆已出版,并先后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可是,我对于中国气派的理解与追寻,仍处于朦胧之状。是年早春,我入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第三期高研班学习,上的是大文化课,视界阔大,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战略、哲学、美学无所不包,且班上才俊毕集,格调皆高,四个多月下来获益匪浅。然,此时我却萌生了一种中年作家的危机感,仿佛刚一脚踏在文学涅槃的门槛上,对自己十年专业创作的成就产生一种严酷的拷问与置疑。因此,这一年,本该力作迭出,可我却埋头读书之中,仅写了一篇大散文《城郭之轻》,此为春夏之交,鲁三班才俊佳丽到蒙古帝国的废都多伦转了一圈之后的习作。将近半年,我仅创作了此文,而个人却深陷文学危机,以为时间对每个作家的淘洗很残酷,也许二十年、五十年后,人们的书架上不会再有我等的著作。恐慌和怅然之际,深秋姗姗来迟。时,我已经连续四载在青藏铁路采访,工程将近尾声,这是我最后一次上青藏线。那天清晨,我乘坐列车驶往格尔木之时,昆仑山将近,突然有一列下行的列车迎面驶来,与坐在列车窗口的我擦肩而过,蓦然回首,一个激灵掠过,青藏铁路一书的构思跃然而出,就以上行下行列车两条线索而写,上行列车写修路的故事,从北京仰望昆仑,一站一站地讲筑路人的故事,下行列车则是吐蕃与汉民族一千三百多年间来由地理对峙、战争杀戮、直至和亲的融合之旅。万里青藏,佛陀天国,雪风烈烈,香草美人,辽远艽野,天边一片宗教之蓝,经幡滚滚,如此繁复的历史视窗,却因为有了文本的创新,而纵游八荒,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我对于中国的气派和风格的探索,因了有铁路哈达图腾般的想象,将悬挂于唐古拉和昆仑山上的哈达隐喻为铁路,寒山而下,其标识和图腾于焉,境界从此大开,便可以捭阖古今,直抵历史纵深,再回到现实之中。于是乎,从文本结构到文学叙事,皆有一种浓烈的中国风在吹荡,气韵沉雄。最早刊发此书的《中国作家》原副主编萧立军当时断言:《东方哈达》别开生面,文本创新意识极强,为国家重大工程写作探出了新路。彼预言,十年之内,写工程建设无法超越此书。这是一部浴火重生之作,因了追寻中国气派的叙事,自己第一次有了一种心驰八荒、高楼四面风的从容与自信。
何为中国气派?那就是上古的正大气象。远可以溯春秋骑士之风、贵族风度和侠士之义,而承载其中的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思想底蕴,其犹如一口深深的人类精神之井、思想之泉,令中国作家淘之不竭、取之不尽。
然,检视当下之中国文学,离中国气派渐远,亦鲜见中国文学精神在流淌,原因何在?在于我们皆迷失于物欲横流之中,咀嚼那点小感情、小风月、小世界、小情调。故将文学的自我,迷失于历史与时代的深谷之中。
伫立于历史的看台上,遥望百年中国,新文化运动犹如一炬荒火,投向古老的中国文化,燃起烈焰万丈。故因了西学东渐,众多知识分子百年奔走,却救国无门,惟有以夷为师,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掀起白话文运动。从此,上古时代中国气象不再,古汉语之高贵、典雅、洗练之美尽失,唐诗、宋词的平仄押韵节奏之美崩溃,一夜之间,中国文学被完全欧化,变成一个个、一段段,一篇篇繁复、冗杂、累赘的长语、长句、长文,毫无精粹之感。由此而来,中国文学失去了本色,迷失了自己,完全找不到北。太史公的经典细节之美,唐传奇简约之美,元杂剧的一咏三叹,明话本章回小说之雅,《金瓶梅》浮世绘群雕,《红楼梦》高古典雅之美,皆流失了,使中国当代文学评价标尺完全欧化,世界性似乎有了,却有克隆之嫌,中国韵味和气派无文无神,成了一条无源无水的干涸河床。毋庸置疑,倘若传统文化缺席,创新便无根无魂。同样,没有中国文学的道统和法度可依,遑论中国气派和中国精神。纵使那些走向世界前沿的文学,至多也是拾人牙慧,或者是某种文学流派的翻版。文学有高原无高峰的现象,已是不争的事实。
然,幸哉,百年遗恨,百载奋斗,百年一梦,随着改革开放大门的洞开,中国人历经劫难,终于从波澜壮阔的历史三峡走了出来,大江东去,一经沧海,终难为水,除却巫山神女峰犹在。文学的女神犹在,波平如镜之中,中国之船终于驶出三峡。而今,我们所处是一个最辉煌无比、亦有阴霾锁城的时代,财富丰沛,文化多元。中国作家生得其时,此为一个催生伟大文学的时代;中国作家亦生不逢时,头顶之上有一个并不深邃的文学天空。前者,全球化的浪潮,奇迹与怪事咄咄,让文学想象贫瘠的中国作家,感受到了真实大于想象的骇然;后者,欲望化和碎片化多元诉求,令许多作家在战栗、悸动或迷失自我,无法驾驭时代,无法找到自己,更无法把控文学,故使得本可以诞生一部部伟大史诗的时代,却让中国作家深陷有高原而无高峰的尴尬与窘迫;特别是军旅文学不能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次第由盛而衰,从主流喧嚣渐次走向边缘与寂静。
热闹何其之幸,寂寞夫复不幸?!其实,对于中国的作家来说,寂然何尝不好,退步园中,蛰伏书斋,拉开距离来观察社会。寂寥时刻,可以反思过去,瞄准未来,重新归零,再整装待发,更好地吮吸中国古典文学菁华。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伟大的作品一定是对个体、民族、国家命运最深刻把握的作品。改革开放近40年来,我们党领导人民所进行的奋斗,推动我国社会发生了全方位变革,这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面对这种史诗般的变化,我们有责任写出中华民族新史诗。史诗是人民创造的,不论多么宏大的创作,多么高的立意追求,都必须从最真实的生活出发,从平凡中发现伟大,从质朴中发现崇高,从而深刻提炼生活、生动表达生活、全景展现生活。
窃以为,讲述中国故事,凸现中国精神、气派和风格,中国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任重道远,必须回归,从中国古汉语的高贵、典雅和古典叙事文史哲高地上整装出发,深淘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哲学思想之井,以中国化的叙事风格和语言,通天心,接天气,将平民百姓的情感和命运捧过自己的头顶,以人为上,以人性为圆心,写真性情、真实感,说真话,以一缕缕人性的温馨阳光,照亮灵魂的皱褶;以真正中国风格和气派,经营好自己古方块字的文学世界;将每个汉字当做一兵一卒、一车一马一炮来运筹,注重谋篇布局,排兵布阵。提升词格之美、结构变幻之美,寻求文本诡谲多姿、句式变幻无穷,寻法道统,重拾古汉语抑扬顿挫的韵律与铿锵之美,追寻真正的简洁高贵之美,使自己的文字更加老道、老辣,处处氤氲文化氛围,看淡世事,淡泊人生,并藏有无尽的禅机。
我对中国文学道统与气派的追寻、回归,始于《东方哈达》,从此步入自觉之境。2008年年初,抗冰雪之作《冰冷血热》,其文本结构愈加自觉,两条线索穿插进行,正写军民抗冰雪之战,推土机般正面推进,侧写读大三的女儿回昆明老家,阻于夜郎国中,车阻冰山马不前,令我在北京城里好生牵挂。两条线索,一主一副,一边气吞楚山云象,一边遥思滚滚黔山寒。那种寻求文本创新的变法,让我风光占尽,叙事表现不俗,中国文学的气派呼之欲出,为此该书荣获了中国优秀出版物特别奖。
然而,这仅仅是初试啼声,我知道走向叙事文学的中国气派之途,山高林深,惟有上下求索,一步步抵近目标,上达上古之正大气象,向下则有具体路标。这路标便是大先生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等一批“五四”之后的中国作家。彼之作品,既有世界前沿的文学意识,更有中国古典文学格物之美,其文高贵、典雅、洗练、韵律铿锵,这才是真正的中国风格和气派的坐标参照。云山苍苍,一任山水间神游。写作西电东送的《国家负荷》时,我一直在高科技与诗意摇摆中两难,似难皈依。一次,出版社老总请客,三盏两杯下肚,人入微醺,想象飞驰,突然联想到了两组具有中国咒语和图腾的符号: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阴阳正负,前者乃生电之说,后者为网架之织。由此结构一部纪实文学之书,满盘皆活,活色鲜香兼具,真正领略到了一种楼高四面风的怡然。
此后的创作中,我更加深入地步入中国气派的叙述之境,并趋于成熟。我在写国家电网青藏联网之《雪域飞虹》的路上,用的是正极与负极,结构全书;还有反映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浴火重生》,则是将四个家庭四代人的命运,与天坛、地坛、月坛、日坛以及江山社稷、天下的隆兴之地的国运相连;至于“一带一路”大中国情结的《于阗王子》,源自山东兖州兴隆塔的盗塔事件,书的结构采用了十三级塔台;而到了写拉萨八廓古城改选之时,完全进入自由飞翔之境。城是不朽的,而生活在城中的苍生命运沉浮,遇世而变。叙述这座古城、高城、净城故事时,如何结构此书,我瞬间想到了以大昭寺转经之内廊、外廊和八廓街的中转、林廓路的大转之道为形式。一转皆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云拿云,时代风雨皆在反复翻转之中,人的命运也由此跌宕起伏。
最后入正觉之境,还是人间正道。我蛰伏于阳台十二载写作之后,发现微信得势天下,女儿为我开通,取名老徐。窃以为,此数字平台甚好,亦图亦文,图胜文须更精,可玩着写,配图发,观者皆为朋友众亲,不必太在意文字。因文短,须精,我想到晚明小品,空蒙、性灵、禅意,便以半文半白的叙述之姿,试写了几篇,众亲点赞频频。聚成兄看后,甚喜,邀我到《中华儿女》开专栏,并嘱就按这个风格写,有个性,好看。我承诺下来,一个名曰“剑谈”的专栏由此催生。然,文字不长,仅一面纸,字千三百,说易亦易,说难则难。作家操刀,在读者看来,不过小菜一碟。然,治大作如烹小鲜。大作好写,犹如长江黄河,烟波浩淼,惊涛拍岸,气吞山河。可匠人好为黄钟大吕状,极易唬人。而千字短文,则有难度,形似小石潭秋水,清澈剔透,鱼翔浅底,池边生兰芷,水中无杂草,一览无余。作家功力之深与浅,文笔老辣与稚嫩,寥寥数语,便可测试出来。因此,吟物显志,叹事成理,写人立传,切入角度宜巧,叙述向度更宜摇曳多姿,惟有颇具思想穿透力,并有沉淀诗意的叙事,才会有文化的韵味,凸现出中国气派。
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指出:“经典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其中必然含有隽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荡的气。经典通过主题内蕴、人物塑造、情感建构、意境营造、语言修辞等,容纳了深刻流动的心灵世界和鲜活丰满的本真生命,包含了历史、文化、人性的内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审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创造力,因此才能成为不会过时的作品。”
经国文章,千秋之事,华章宜待秋水洗。秋草黄,霜风白露,一壶浊酒万事休。沉醉之后,看秋山红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气派。窃以为,惟有襟怀高大,境界才高,文章才好。秋水荡过的华章,方有神性和诗意,最终化为宗教之境。也许今生今世,我辈作家无法达到庄子之《逍遥游》、老子之《道德经》、屈子之《离骚》、太史公之《史记》、柳宗元之《小石潭记》、苏东坡之《赤壁赋》、甚至张宗子之《湖心亭看雪》、曹雪芹《红楼梦》之境界,但是我们却因为有了中国文学的叙事坐标,而对中国气派追寻不已,便可以千山我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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