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白罗衫》剧照许培鸿摄
《白罗衫》原著为清代无名氏所作。从它的剧情结构与文字上来看,颇为粗糙,不算是好作品,也有多处不合理的地方。如苏夫人竟为了自保抛弃婴儿,而并未洗心革面的强盗竟养育出一个大官。但它有一个传奇特点,主角为民查案最后竟然查到自己的身上,发现自己原来是认贼作父。如从这一点来说,可能让人联想到《赵氏孤儿》那类的故事,但其实人物与情节都大不相同。故事述说苏云夫妻雇船去上任,中途被船户徐能谋害,夫被推入江中,妻被劫企图强娶,遇救逃脱之际,诞下一早产儿,为徐能无意拾得。
孩子被徐能抚养长大,取名徐继祖,十八年后做了八府巡按。分别巧遇苏母与苏云夫妇诉冤告状,整个案情拼图趋于明朗,徐继祖身世的真相、线索凭证全在一件白罗衫,结局一如所有典型公案剧的程序,总是顺流直下,立即同时报仇雪恨又庆团圆。这种千篇一律的结局,流为公式,永远是善恶二元对立,思维简单,无法深入探讨人性、人心、人情多面的复杂纠葛,大抵都是人物扁平,只有故事的外在躯干,缺乏故事的内在灵魂。可能可以迎合古代庶民的趣味或宣泄心理,却已经无法满足现代观众于情感、心智与审美的高度期待与诉求。
也许正因为有鉴于传统戏剧所面临的这种危机,江苏省昆剧院曾经演出的《白罗衫》,遂做出了局部的改编。但《庵会》一出其实远不如原著的《游园》,而最后一出是改写的力作,极为巧妙。只是徐继祖设下了一个鸿门宴诱杀逼死养父,一边说“开宴迎亲报养恩”,一边又说“杀贼枭首雪母恨”,实有一箭双雕之效,可谓极工于心计谋算。而最后徐能也恶性不改,被逼死之前还企图以酒壶狠砸徐继祖。这父子两人都暴露了人性的黑暗恶质面,令人不寒而栗。
也许由于文化的差异,使我对于前述的原著与改编都无法完全认同。再三反复思考修改,在心中笔下行行重行行,朝我对于人性的信念前进,终于看见其中真正的悲剧性因子,发现《白罗衫》另一片迥异的景观。于是新版《白罗衫》遂大幅改变原著的主题改而定调在父与子、命运、人性、救赎、情与美的聚焦点,使人物角色的定位、发展与互动具有立体的内在性,而情节发展与主题结构也具有内在思维规律的统一与完整性。
《圣经》有浪子回家的故事,俗语也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言谈;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孔子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这些是我改造徐能这个人物基本理念的源头。让徐能由“当强盗”而尝到“当人”的好滋味的是一个婴儿。他在荒野道旁捡到一个婴儿,婴儿的啼哭声在召唤他,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孩子。从此这孩子完全属于他,他爱如珍宝,为他而活出新生命。他十八年礼佛行善忏悔前罪,用尽心血栽培孩子读书做官,为的都是要做孩子的好父亲。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曾经说过“孩童是我们的父母”类似的话。确实,婴孩天真纯洁的笑容实足以融化世界,感动教育人们,恢复人性的初心,这就是儒家所言的“复性”。尤其是对于那些不幸沦落的人,婴孩的纯真无邪更具有无上疗愈救赎的力量。所以徐能救了暴露荒野的早产儿,这个婴儿也成为他人生的救赎,激使他复性转变为一个正常的人,甚至是一个进入更高救赎层次的好人。如此两人父子相依为命十八年,这份在挚爱与岁月中发酵出来的根深蒂固的亲子之情,独特而深刻,已逾寻常,难以撼动。我是这样想象着,这样相信着人性的。当然,徐能心中始终无法抹灭掉过去的阴影,他越爱惜这个孩子越渴望做他的好父亲,就越害怕不堪的前罪发露,伤害了孩子,甚至失去了孩子,这个蛰藏的恐惧,变成了梦兆。但反讽的是,突然传来儿子得官来接他去奉养的喜讯,使他冲昏了头,完全忽略厄运预示已悄悄临身。这个逆转,让他终于放心,却使观众开始为他担心,感觉喜气洋洋的背后似乎伏匿悬宕着一种不祥的味道。
至于徐继祖这个人物,由于他其实是苏云的儿子,我设想他是一个天性温厚纯孝、喜爱读书、善良正直、胸怀大志的人,是个在百分之百的父爱呵护下成长的孩子。他深富同情心,所以即使在赴京赶考的途中,还会想去帮助《井遇》一折的老妈妈。他也是一个好官,当花园的游兴被苏夫人的呼冤冲散打断,主人惶恐告罪,他却说这是他申冤理枉责任所在,毫不介意。从这一面看,也许正是他的善良正义在引领他发现自己身世的秘密。但就如俄狄浦斯一样,也使他因此陷入不幸命运的罗网。在真相大白之后,命运带来严重的破坏与冲突,使他面临必须杀父的困境与危机。时穷节现,这时他同为人子与朝官的人格受到真正的考验。
我对于结局的处理,有意完全摆脱传统太容易预见且草草交代的简单固定公式,使最后一出《堂审》同时成为全剧主题的高潮与结穴。重点落在《堂审》的激扬混乱戛然而止之后,转折为父子两人寂然相对的凝重局面。此时真相已揭开,父子都双双坠入命运的罗网而痛苦挣扎,经历着天摇地动人生撕裂的巨变。徐继祖真正确认了自己的身世与徐能的罪证,徐能深藏的黑暗秘密在儿子面前被公开,恐惧变为真实;而最受打击的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孩儿竟然是苏云夫妇的孩儿。他的整个人生顿时都被砸碎了。所以父子两人都掉落荒谬人生的黑暗深渊。然而就在两人于各自的处境来回挣扎的过程中,彼此都逐渐游离了自我的处境转而为对方设想,奋力想冲破命运的禁锢,寻找一个出口。但这个出口是一条人命,早已注定。重要的是,人在如此绝望的处境中,如何行动,做了什么样的抉择,展现了怎么样的人性质量,才产生感人的深刻意义。于是我们看到为官的徐继祖面临杀父危机的困境,他在这个挣扎的过程中,渐渐由法理精神(坐堂上)转向伦理精神(走到堂下),由为官靠近为子,由理性趋向感性,这个转移,并非纯然出于激情或冲动,其实是向更高层的人性人道精神的攀登,向另类更高层的理性与感性的超越。从他的立场想,在亲生父母都依然活着的前提下,徐能是救他深爱他如己命的慈父,也是他孝爱了十八年的爹亲。十八年来,他就只有只爱这个父亲,天伦骨肉之情,早已深植,与亲父何异?人非草木,也非转石,依他淳厚的天性,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无人性人情,转眼反目将一直视如亲父的徐能视为贼仇而依律正法。再就客观来说,他更是无法杀死一个早已去恶存善他所深知的好人。法律总是机械武断与片面的,无法夺去他生命中真实的感受与认知,以及人性的善良。所以徐能“伶仃赴黄泉”的自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问天,直击心扉,使他震动崩解。就在这个困境毫无出口之下,他决意选择不顾一切放走徐能,自我承担后果。这个抉择既是出于人子的挚爱,也是契合伦理与人性的抉择,更展现了徐继祖淳厚的人格质量。而当徐能去而复返,更使他感受到真实的父爱与徐能的善性,父子彼此都甘愿为对方交出自己,将生死置于度外,父子深情已然牢不可破了。然而如此一来,徐继祖又再度面临杀父的危机。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割舍徐能,又无法避免杀父困境,到此穷途末路,才深切体会到孟子所说虞舜弃官负父逃的处境,忍不住也率性使气喊出抛弃乌纱帽的话。因为使他身陷如此人生的黑洞,正是全在他为子又为官的双重身份,情感与责任的冲突。但这突然兴发的念头,却使徐能为了守护他成全他而终于选择自刎,为他打破命运的连环。徐继祖补天无计,即使困境已解,在命运的拨弄下,他人生的破洞,心理的创伤与悲痛,确定是“一世无解药”。绵绵无尽的哀恸遂成为新版《白罗衫》故事悲剧情感的高点与终点。
至于徐能在这个过程中的挣扎与表现,他也一层一层地超越自己的本能限制而激发出他更高的爱与善。由被放走到转返,显然经历了一次灵魂的大震荡与亲子之爱的大洗礼。可以想象的是,儿子是他一生的至爱,如今他的过去被揭发,美好的形象破灭,这对他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他在儿子面前应是羞愧无地自容。不敢期待儿子会原谅他,也应该不至于开口求饶,使自己在儿子面前更显卑鄙无耻。所以他只问依律如何,他重视的也不是养育之恩,而是父子之情,始终想在儿子面前维护最后一点尊严。但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儿子竟然放他走。他发现了儿子对他无比的挚爱,这种挚爱更激发出他更大的父爱,使他克服了面临死亡的危险与恐惧。徐继祖无法下令杀他,他也无法让儿子因他陷入另一种困境。没有了孩儿,他活着有什么意义!?生死见真情,他的转返是他人性高贵的展现。继而当父子两人再度一起面临无法两全的死巷对泣时,徐继祖一时兴发的弃官之念,使徐能感觉人生粉碎的激痛直如被一颗炸弹击中幻灭。他因此进一步发现了眼前如此孝爱、如此善良、如此成功的儿子原来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生命最大的意义与价值所在,所以他也喊出“你若抛弃乌纱就是毁我的人生,快快灭绝这不孝的念头”这样的话。父与子实已化而为一。同时正因为疼惜儿子如代罪羔羊无辜受苦,也使他真正悔悟自己过去的罪恶,他绝不能让孩儿受到伤害,毁掉父子共造的生命成就。这时他不再质疑天意,而是相信天意是要成全他实践父道,慨然选择了自刎来守护儿子。至此,他的死亡也就充满了意义与价值,在怀抱着满满的父子之爱与善中死去,在成为最好的自己,成为儿子真正的父亲的满足中死去。死亡虽一,却有差异。这样的死亡,是心甘情愿主动的抉择,与因罪被杀是完全不同的。死亡的意义被改变了,他的死亡,超越了他的罪恶,完成了他爱与善的父性与人性,使他成为徐继祖永远的父亲。而徐继祖也是完全感知他的真心挚爱,明白父亲是为了爱他甘赴黄泉。父与子心心相印,在此人生的绝境中都绽放出人性辉丽的异彩。悲剧之足以洗涤人心,正在于人即使身陷绝望的处境,仍能与命运搏斗,突破自我的极限,以行动做出勇敢高贵的抉择,且甘愿担荷不测的后果,以成就大于自我生命的意义。唯是如此,恐惧与悲悯的清涤,才于焉产生。
悲剧也常伴随救赎,在这个故事中,徐能人性的转化提升,徐继祖始终是他人生的救赎。而徐能也始终是徐继祖生命的守护者。也许他们当初在旷野中的相遇施救并非偶然,早已注定彼此的救赎之路,才不致沦入罪恶与仇恨的泥淖深渊。诚如《诗经》所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爱与善的力量是无形的,却不断在人间创造动人心魄,激荡灵魂的神奇故事。如果人间的正义,不必透过仇恨解决,而是能够透过爱与善、情与美来践履实现,岂非人间的至福!?期盼新版《白罗衫》传达给观众的,是一个温暖人心人性的故事,这是改编者深挚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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