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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戏两看《桃花扇》
——以《寄扇》为例看昆曲名著的整理改编
发布日期:2017-04-17  来源:中国艺术报 罗周  浏览次数:
 

  在戏曲尤其昆曲受众群里,常有一味的“厚古薄今”之声。将戏好戏坏搁置一旁,先看、或单看它是不是“老的”“旧的” ,是则鼓掌,否则摇头。其实简单的“以古非今”或“崇今蔑古”都不是艺术创作、欣赏、评论的正当态度,扬弃、传承、发展、创造,不但是戏曲从业者应怀抱的信念,也应是创作者与广大受众达成的共识。

《桃花扇》剧照

  “一戏两看《桃花扇》 ”全国系列巡演于20174月在第一站北京拉开序幕。从1987年江苏省昆剧院首演《桃花扇题画》计起,于今整整30年。今次,在石小梅昆曲工作室、昆虫记及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的协力合作下,将30年的心心念念,藉着“一戏两看”带去大江南北,以飨观众。

  “一戏两看” ,指的是“全本”与“选场”连续两晚、两种截然不同的演绎。

  众所周知,明清传奇大多篇幅庞大,汤显祖、洪升、孔尚任……以4050折为载体,寄寓自身。时至今日,观演习惯有了极大变化,几无可能将真正的“全本传奇”搬上舞台。如今演的“全本” ,通常是指在一两个晚上、用36小时,演绎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就《桃花扇》而言,若无删节地搬演原著,须演30个小时以上。省昆全本《桃花扇》遂以侯方域、李香君相知、相爱、离别、再逢的爱情戏为主线,敷衍全剧,演出时长3小时,单以文字计,删除了原著90 %强。被保留下来的精华与改编之处,恰恰体现了整理者的眼光、匠心。

  选场,则是折子戏的集锦。囿于时间限制,全本多关注主要角色的命运,而传奇里琳琅满目的小人物、生旦净末丑各行当,都可成为折子戏的主角。我们无法想象一部以阮大铖或李贞丽为主的全本《桃花扇》 ,但在某个折子戏里,他们的个性、情感,却能得到集中的艺术体现。同时,选场里,观众更多欣赏的是表演艺术、个中况味而不是单纯的情节起伏。编剧张弘先生敢于在前期讲座中完整播放某折尚未首演的新戏视频,正是基于对这一审美方向的信心。本次选场演出包含《侦戏》 《寄扇》 《逢舟》《题画》 《沉江》 5个折子戏,拾回了许多在全本中被删减、却有价值、有趣味的部分,它与全本犹如“互文” ,互为补充、相互呼应。

  无论选场或全本,主创都须面对一个问题:昆曲名著的整理改编。以《寄扇》为例,它是原著第23折,全本里改为第6场,选场折子戏文本又经调整。

  原著《寄扇》含李香君、杨龙友、苏昆生3个人物、曲牌13支。在《集成曲谱》里,首曲【醉桃源】已被改为念白,另12支皆有曲谱传世。该折说的是李香君独守妆楼,托苏昆生将以她鲜血点染的桃花扇远寄流落在外的侯方域,具体内容可分为“自嗟、画扇、寄扇” 3个层次。其中“自嗟”含9支曲子: 【新水令】写“无人做伴,好生凄凉” ;【驻马听】写“花月欢场,从今罢却了” ; 【沉醉东风】 ,写“侯郎匆匆避祸,不知流落何所” ; 【雁儿落】写“恶仆盈门,硬来娶俺” ,只得撞破花容; 【得胜令】写“妈妈替奴当灾,飘然竟去” ; 【乔牌儿】写“一阵酸心” ,分外孤独,与【新水令】之意类似; 【甜水令】写扇上血迹; 【折桂令】写撞破花容,与【雁儿落】之意类似。以上皆是多情、被动、柔弱的李香君一人在场的静态演唱,除自嗟孤独、思念外,多为复述《辞院》 《守楼》里正面演绎过的前事。孔尚任虽注意到唱段内容与层次的差异,仍有少许重复之处。接下来的“画扇”写到,李香君昏昏睡去后,杨龙友、苏昆生来了。杨龙友一时兴起,将扇上血迹点做桃花扇。苏昆生看他点染,赞道:“妙妙!竟是几笔折枝桃花! ”杨龙友亦很得意,大笑指扇:“真乃桃花扇也! ”面对美人守贞溅上扇面的鲜血,他们的反应,于今看来,未免太风流、凉薄。李香君被笑声惊醒,见扇后唱了支【锦上花】 ,赞叹“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 :杨老爷画艺高超!第三个层次“寄扇”含1支【碧玉箫】与1支【鸳鸯煞】 :前者写“寄扇” ,后者写“妆楼独闭” 、以待侯郎。

  与《牡丹亭》 《长生殿》不同,舞台上没有一折《桃花扇》老戏传世。之所以失传,既可能与它触犯了清朝统治者的某些忌讳有关,也可能有剧本、演员、音乐等多方面的综合原因。就拿《寄扇》来说,原著文采斐然,所用【北新水令】套曲亦是名曲,而在戏剧性、张力与推动力上,则稍嫌不足。

  省昆全本《桃花扇》之“寄扇”场,受限于时间,将原著《守楼》与之合并,囊括了李香君拒婚毁容、李贞丽代嫁、苏昆生来访又携扇而去等众多情节,“寄扇”只占一小部分,相关曲牌仅保留一支【碧玉箫】 ,人物设定上,删除了杨龙友、添加了保儿。显然这完全是线性的叙述,少了些块状的欣赏空间。其中的重大修改是将“画扇”之人,由原著的杨龙友改为李香君。这把诗扇,乃侯、李二人定盟之物,是贯串全剧的核心道具。一面是侯方域的亲笔题诗,一面是李香君的丹青血色,也算是这对爱侣,在扇上相逢,比之杨龙友的随兴之作,多了慎重、多了眷念、多了情深。

  张弘先生在其著述《寻不到的寻找》里写道: “我大抵仍依循对《桃花扇》的一贯认识来解构剧本,其中部分段落,与创作题旨颇有出入,我虽感迷惑,终还是屈服于惯性的思维。今时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本子可能会呈现出另一种面貌, 《桃花扇》里隐藏的更多有价值的东西,可能会被进一步发掘出来。 ”选场《桃花扇》 ,兴许便是张先生所说的“再一次机会” “另一种面貌” “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之“进一步发掘”吧。

  折子戏《寄扇》共有4个人物、分属4家门:李香君以闺门旦应工、杨龙友以大官生应工、苏昆生以外应工、保儿以丑应工。保儿的加入既增添了行当色彩,也可应对奉砚磨墨等零碎活计。原著曲牌总数被压缩为8支,以适合3040分钟的演出时长,情节则可分为“自嗟、拒劝、画扇、寄扇”四阶段。其中“自嗟”含1支【新水令】,抒发李香君之孤零。 “拒劝”是改编者新添的内容层次,杨龙友提前登场,且带着明确目的:劝李香君“下楼”重操旧业。这个设计,是对原著杨龙友之言“你有这柄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守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的合理拓展。李香君坚定的情志使她与杨“对立”起来,他的劝告统统成为她自陈的动力,二人之间因此有了某种戏剧张力。 “拒劝”包含3支曲子,不改原著曲牌、唱词一字,仅在次序上稍做调整,借助巧思与念白,重新结构,将静态的自抒裹入李、杨动态的对答中。如: 【得胜令】回应杨谈李贞丽代嫁事; 【驻马听】回应杨劝她“再张艳帜,重开妆楼” ; 【沉醉东风】则是杨问及“侯郎重到”后,李香君延展性地回忆往事。所有被保留、运用的曲牌,都有了同一个指向——香君的决意。这决意使女主角形象更清晰、坚定,尤其“奴家守楼,是守妾衷情、守妾本心、守妾自身也”这句新写的念白,更为单纯之守贞平添了坚韧的生命力度。随后,徒劳无功的杨龙友提前退场,将舞台留给李香君、保儿与新上场的苏昆生,进入“画扇”层次。苏昆生带来一个新消息,即原著第24折《骂宴》里说的“搜拿秦淮,选入宫中” ,这给香君、给戏剧情势都带来了紧迫感,孤冷的小楼仿佛风中枯叶,随时都会凋零。折子戏里, “画扇”延续了全本中“香君自画”的设定,包含【甜水令】与【锦上花】 2支曲子。全折最动情的念白出现了:

  “李香君:师父,你看那楼外的桃花开得好哇!

  苏昆生:嗯,开得好!

  李香君:这扇底桃花,也开得好哇!

  苏昆生:开得好……”

  香君上场便唱道“冻云残雪阻长桥”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哪有什么桃花?可正是这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灿烂桃花,盛放在李香君的眼中与扇上,她泪水盈盈。另一折《题画》里,侯方域寻访香君、重返

  媚香楼,但见人去楼空时,念道“小生与香君定情之日,筝声笛韵,映着这簇新新一座妆楼” ,也是悲泪盈眶。两下相映,印证了他俩爱的匹配。若说改编者适度将杨龙友向“反面”推去是为了强调李香君之忠贞,在这里,他让苏昆生极为“仗义”地主动提出为香君寻访侯郎、远寄音书,则是严冬里的一缕暖意,慰藉了薄命人的酸楚。

  折子戏里“画扇”“寄扇”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我们也注意到,原著中的【锦上花】与【鸳鸯煞】在搬演时都只用了半支,后者改称【煞尾】 。删减的出发点应是担心唱段过长影响戏剧节奏。由此可见,曲牌与曲牌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不该成为过度限制、阻碍创作的枷锁。在尊重它的前提下、在了解它的基础上,成熟的创作者可以做出适当的变通。这样的变通,明朝的汤显祖做过,清朝的洪升也做过。具有变化、发展、进步提升的广阔空间,才是戏曲艺术依然保有勃勃生命力的明证。

  之所以如此具体而微地比对原著与整理改编后演出文本的差异,只因在戏曲尤其昆曲受众群里,常有一味的“厚古薄今”之声。将戏好戏坏搁置一旁,先看、或单看它是不是“老的” “旧的” ,是则鼓掌,否则摇头,以至30年前,石小梅先生等人捏出《题画》时,都不敢对外直言这是“新戏” ,直到众人以为它是“老戏”并加以肯定后,才吐露真相。30年过去了,若创作者们仍需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将新戏“打扮”或“伪装”成老戏,以期获得个客观、公正的评价,我想,那既是主创的悲哀,亦是受众的悲哀。简单的“以古非今”或“崇今蔑古”都不是艺术创作、欣赏、评论的正当态度,扬弃、传承、发展、创造,不但是戏曲从业者应怀抱的信念,也应是创作者与广大受众达成的共识。先要相信“超越”的可能性,再要锻炼与具备“超越”的能力并付诸实践,进而总结“超越”的得失经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拾回某些遗失的经典,才能为从600折减到400 200折的昆曲折子戏库存里逐步添入、积累新的内容。

  我在北大讲座时,有同学提问:“像这样整理改编下去, 300年后的人们,还能理解孔尚任的意思吗? ”我回答:“我相信300年后,孔尚任的文本依然存在。原著绝无可能被改编本、演出本替代。300年后的人们,通过各类文本,既能理解孔尚任,亦可理解省昆、理解张弘,不是更好吗? ”让后世不但能理解“古代” ,亦能更多地理解、尊重、赞叹我辈身处之“当代” ,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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