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讲究必须高于生活，一定与生活保持距离感，所以不能直接将自然美带到舞台之上，而京剧艺术难就难在又时时刻刻逼着演员要美得自然而然。倘若用这一标准去衡量张慧芳，应该说丝毫不逊色于她的同龄人，这也更体现出流派艺术在我们这个时代生存发展的“节外生枝”的新局面。
张慧芳在京剧《宇宙锋》中的扮相
金秋季节，北京长安大戏院上演了京剧传统大戏《宇宙锋》，由北京京剧院的著名青衣张慧芳领衔主演，受到首都观众的热烈追捧。《宇宙锋》这出戏对于梅派戏迷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此次演出之所以备受关注，一是因为近些年来在京剧舞台上并不多见，尤其是首尾完整的全本演出；二是此次演出是张慧芳本人首次尝试该剧，之前她的粉丝十分渴望见到她能将之精彩呈现一番，直至今日如愿以偿。从演出效果来看，张慧芳不惜气力的倾情巨献，确实极获赞誉，更让期待已久的粉丝们大饱耳眼之福。那么，有人不禁会问，为什么这样一出戏迷喜闻乐见的经典好戏却很少被露演？笔者以为，这是由于该剧的风格特色与当下观众的欣赏口味之间存在较大差异所致。
客观地说，如今的京剧受众群体是以大城市中知识分子为核心的中产阶层为主，这一点明显区别于旧时爱戏票戏的闲散市民。正是这样的受众群体决定了京剧演出市场的趋向，换句话说，在生活节奏飞快的社会中的另类小众虽然喜欢的是古朴典雅的传统艺术，但他们也更喜欢其中更火爆刺激一些的剧目，至于那些平淡无奇的剧目（内行称之为瘟戏）则提不起他们的精神，甚至令人不屑一顾。而《宇宙锋》这出戏恰恰属于只有喜欢京剧到一定程度的内行才可以于平淡中看到惊奇，欣赏出它的美与价值的。全剧能让观众叫好的地方也只有主角出场时的一个礼节性的“碰头好”而已，除此之外，没有能让观众直接宣泄过瘾的合适当口。
如此说来，就剧团而言，没有刺眼亮点的戏不能保证上座率，即便艺术上含金量再高，也不能轻易贴出，以免商业方面得不偿失。别看剧场里不常见到这出戏，而在近三十年来的各类京剧大赛中，无论是专业组还是业余组，选择以该剧征服评委的青衣（包括男旦在内）却总是不乏其人。原因正在于该剧足以让专家一眼看出选手的功底如何，艺龄几何。具体到张慧芳的演出，好在她这些年来声名远扬，可以完全凭借个人魅力感召票房，所以不仅保证了经营上的满满收获，还在网络上引发高度热评。
笔者以为，隐藏在该剧背后的那些鲜为人知的若干细节更对业界有着启发意义，这里姑且分为横向与纵向两个方面来谈。
首先，《宇宙锋》整个剧情是围绕着一号女性人物赵艳容如何装疯展开的，可怜她生就一副“艳容”，为此难逃集权王朝残酷专制下的淫威，她想要躲避帝王的霸占，只有通过装疯乃至毁容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实际上，京剧历来不乏装疯题材的传统剧目，如老生戏有《蒯彻装疯》，花脸戏有《敬德装疯》，遗憾的是这些观赏性很强的经典老戏却随着时代的推移逐渐被人们遗忘。众所周知，老生戏与花脸戏都比青衣戏要火爆刺激，这是普遍规律，何况是演装疯的情节。然而即便如此，上述两出戏仍旧被淘汰在京剧史的浪潮之中。以理推之，青衣戏演装疯，更不可能达到久演不衰的地步。细数起来，旦角戏中大概只有尚小云的代表作《失子惊疯》可以与《宇宙锋》一样有着较高的“参赛”频率，因为表演的重点部分也是连唱带做，折腾不休。不同的是，前者的惊疯是真疯，身段夸张恣意，足够吸引观众眼球；后者的装疯是假疯，演员必须始终向观众展现人物内心的纠结与惶恐，还不能做戏太过，否则有失京剧艺术点到为止、含而不露的本体特征。身上戏、脸上戏的火候不到，台下难免产生懈怠情绪，拿捏太过，观众又嫌矫揉造作。如此折磨人的老戏，自会让学演该剧的人感到两难，视为畏途，越来越没有人演便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其次，该剧原是京剧尚未成熟时期就有的一出骨子老戏，当初仅是《修本》《金殿》两场，并无更多铺垫性关目交代装疯之前的具体经过。就连梅兰芳在年轻时也只是将之当做寻常折子戏糊涂演过。但大师终归不同于凡人，他后来向老生前辈李顺亭讨来带有赵艳容如何被出卖、被坑害的全套剧本，进行整理加工，将之搬上氍毹。在他晚年做艺术总结时，还不断提及自己最爱演的戏就是《宇宙锋》。笔者依据梅兰芳的生平经历猜测，他之所以钟爱该剧，是因为他在日寇犯我国土之时，蓄须明志，感动梨园。他也曾为了拒绝鬼子汉奸的强迫，注射针剂发烧装病，用苦肉计做出了一个旧时爱国艺人最大的抵抗。戏里戏外的境遇何其相似，大师事迹迄今依然震撼人心。
再次，对于这样一出被梅兰芳演成经典的老戏，在梅兰芳之后的传人中也并不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而是不断被求精求善。例如剧中有一重要桥段，是赵艳容为了毁容用指甲划破脸颊，内行称作“抓花容”。在梅兰芳演时，赵艳容出场之前用红油彩画好“花容”，上台即用水袖挡住面部，直到表现这一桥段时才放下水袖。而在梅兰芳的入室弟子张春秋演时，则先将红油彩预备在抓花容的那只手的手心里，再在这一桥段出现时涂抹到脸颊。其实京剧艺术的改革创新从来都不需要大刀阔斧，而需要这种点点滴滴的微调，才能顺应观众。
说到张慧芳本人，熟悉她的戏迷都知道她一直不曾专门叩拜某一名家为师，而是针对梅派、张派的戏路采取转益多师、兼收并蓄的方法，尽可能多地掌握传统剧目，不断积累表演经验。说实话，这一做法在目前的京剧界不仅少之又少，而且敢于这么做，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实力的。面对传统艺术的教条派、保守派的质疑，没有勇气顶住压力固然不行，但没有实力挑战许许多多的传统戏更不能说服外界。
然而事实令人欣喜，张慧芳虽然不属于哪一个流派，她经常上演的戏却都是几大流派的代表作，风格鲜明，各具特色。这当中，笔者认为梅派中正平和的艺术宗旨与她本分持重的个人气质是最相吻合的。京剧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讲究必须高于生活，一定与生活保持距离感，所以不能直接将自然美带到舞台之上，而京剧艺术难就难在又时时刻刻逼着演员要美得自然而然。倘若用这一标准去衡量张慧芳，应该说丝毫不逊色于她的同龄人，这也更体现出流派艺术在我们这个时代生存发展的“节外生枝”的新局面。反过来说，当那些自我标榜为梅派的传承人还没有及时挖掘整理老祖宗的剧目时，看到同辈中没有门户的杰出人才以他山之石攻玉，更应当视如激励，当做楷模。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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