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上的《红楼梦》,说不尽,道不完,具有经典永恒的魅力;舞台上的《红楼梦》,多少年,无数版,对戏曲传承有不朽的价值。《红楼梦》堪称文学与戏曲的双重经典,自18世纪末孔昭虔以折子戏《葬花》将红楼戏搬上舞台,2000年来各剧种改编《红楼梦》便持续不断,其中尤以越剧影响广泛……至当下,昆剧《红楼别梦》、越剧《红楼梦》、英文歌剧《红楼梦》依然反复诠释着这部古典名著。
一
沈阳评剧院的青春版评剧《宝玉和黛玉》也是一部引人注目的红楼题材优秀作品,它穿越60年的时光,历经三度舞台呈现,却依然历久弥新、美轮美奂。2016年该剧在天津演出即获得戏迷推崇,在第十届辽宁省艺术节上也是好评如潮,该剧去年末还通过保利院线全国巡演。青春版《宝玉和黛玉》由二十多岁的“韩派”传人韩笑与“花派”传人崔晓东领衔主演,演员平均年龄不到30岁。他们扮相时尚靓丽,富有青春气息,演唱上,“韩派”的柔美与“花派”的甜脆对比强烈又相得益彰。韩笑的表演含蓄内敛,演唱低回婉转,富有韵味与磁性。崔晓东将贾宝玉演绎得激情四射,情感饱满,整个音域昂扬有力。该剧走的是戏曲都市化的路线,洋溢着青春和时尚的气息,追求华丽、细腻、唯美的审美风格。青春版评剧《宝玉和黛玉》是一次在经典之上全新的舞台实践,它截取了原作最经典的节点,以黛玉进府、读西厢、闭门羹、黛玉葬花、黛玉焚稿、金玉良缘、哭灵出走七个场次集中渲染了宝玉和黛玉跌宕起伏的爱情线索。由于篇幅所限,贾母、薛宝钗、紫鹃、王熙凤、晴雯等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人物形象个性分明。荣国府、怡红院、大观园沁芳桥畔、潇湘馆几个场景精致、华丽而富于美感。尤其是表现荣国府的背景采用精致的镂雕,像是用各色丝线扎成的巨型中国结,展现着评剧舞台上少有的华丽与典雅。该剧在传承经典唱腔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应现代剧场的配器调整,于民乐的基础上加入西洋乐器,木管与铜管和谐共鸣,板胡与提琴协同交响,为整体音乐增添了浑厚的质感。同时,该剧还运用了伴唱、舞蹈等形式,强化音乐的抒情性。
《宝玉和黛玉》更注重对人物内心的开掘和人性的表现,加深对人物情感深度的开掘,努力让人物性格进一步释放而升华。尤其是结尾宝玉哭灵一场,那凄美华丽的花派唱腔,富有浓烈的情感冲击,一大段核心唱段将戏剧推向了高潮:“……妹妹呀……花开花落人不见,何处寻你葬花仙。茜纱窗下芳影断,你黄土垅中独自眠。”《宝玉和黛玉》在文本上借用了越剧的意境,在唱词和对白上也包含了原有元素,但在结构方式、格律音韵方面,进行了再度艺术处理,与越剧有异曲同工的神采,却又极具评剧的音韵特色。“妹妹呀……你魂断孤馆千秋怨,留下我此生无期恨绵绵。你已是无瑕白玉遭泥陷,我岂容一般泥沙混清泉。人间难成连理梦,我与你世外同结并蒂莲。”同时用舞蹈来演绎宝玉的看破红尘与心灰意冷,强化了戏曲的表现力和张力。
二
青春版《宝玉和黛玉》源自“韩派”宗师韩少云的代表作《红楼梦》,那也是110年评剧历史中贯穿了60年的经典之作。1946年,越剧名家尹桂芳于上海创建了芳华越剧团,1953年排演了越剧《宝玉与黛玉》。1955年初,该剧曾在上海丽都大戏院(今贵州剧场)演出,引起轰动效应。1956年,徐固若参照原著和同名越剧改编了评剧《红楼梦》,韩少云饰演林黛玉,菊桂舫反串贾宝玉,音乐唱腔是由韩少云的丈夫王其珩与何世钦、陈锦生几位戏曲音乐家合作,这也是他们早期评剧音乐创作中的巅峰之作。评剧《红楼梦》不仅在演员配置上受到越剧的影响,也吸收了越剧清悠、婉转、抒情的演唱和真切细腻的表演。《红楼梦》的唱腔吸收了三拍子的音乐节奏,还将“清板”与“慢清板”引入到评剧之中,创造了“二眼板”与“清板”等新板式。越剧“清板”用鼓板伴奏,评剧多用二胡、琵琶伴奏,所以,评剧“清板”亦称“轻板”。如今,“清板”已是评剧音乐创作中不可或缺的无伴奏或轻伴奏的抒情板式。20世纪50年代,其实也是评剧“韩派”演唱风格形成的重要阶段,对越剧板式唱腔的借鉴,对于韩少云柔美、甜润演唱风格的形成也产生了一定的借鉴作用。
由此可见,那个时期跨剧种的改编、移植、创编,实际上是评剧剧种建设的重要手段,其既便于吸纳成熟剧种的戏曲语汇,又使创作的重心聚集于音乐和唱腔,为评剧流派的形成提供了优越的外部环境。
戏曲创作是架构在传统之上的创新,经典剧目不仅是剧种建设的基石,更是青年演员成长的阶梯。九十多岁的“唐派传人”周仲博曾经说起过老戏班的规矩:“让名角演新戏,戏是新的,角是老的;让新角演老戏,角不了解,戏很熟悉。”这是传统的办法,也是戏曲自身的规律,在今天依然有实践价值。1989年,沈阳评剧院将“韩派”经典《红楼梦》更名为《宝玉与黛玉》,由“韩派”传人宋丽与“花派”传人田敬阳将其再度搬上舞台。这一版保持了舞台的空灵和雅致内敛的风格,为宋丽与田敬阳的迅速走红搭建了阶梯。两年后,田敬阳在《魂断天波府》中反串杨宗英,获得了全国评剧汇演优秀青年演员奖;3年之后,宋丽凭借《山里人家》将“文华奖”和“中国戏剧梅花奖”双双揽入怀中。
三
经典是取之不尽的民族审美宝藏,经典的洗礼也是一个演员、一个团队、一个剧院、甚至一个剧种走向成熟不可逾越的步骤。尤其是评剧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气息和创新气质的剧种,对经典剧目的反复挖掘,不仅是其完善与更新舞台美学的有效途径,也是发掘、锻炼、培养有潜质的青年演员,传承流派表演艺术精髓的必要手段。青春版评剧《宝玉和黛玉》的深层价值正在于此。
其实,评剧本身就是地方戏曲中富有活力的剧种,百年评剧依然处于走向成熟的进程中,尤其是其在现代戏领域的探索,使评剧成为地方戏曲现代转化的焦点。沈阳评剧院《我那呼兰河》、天津评剧院《红高粱》、中国评剧院《母亲》各领风骚。但同时,古装戏是评剧学习传统、移植精华、完善剧种建设的有效手段。尤为重要的是,近年来评剧古装经典剧目的创排,不仅是修旧如旧,也是对昆曲与越剧等经典戏曲精髓的一个吸纳和消化,更是在现代审美意识观照下的舞台再创造,因而,创造了华丽、典雅、时尚的舞台意蕴,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艺术成就。天津评剧院《赵锦棠》,在小白玉霜的白派经典《朱痕记》的基础上,根据中国戏曲的美学规律,继承精华并精致表现,创造了典雅、惊艳、瑰丽的审美记忆。中国评剧院《良宵》同样引人注目,该剧取自评剧形成初期首演于唐山永盛茶园的《马寡妇开店》,那也是评剧鼻祖成兆才的开山之作。评剧《良宵》的创编,首先将原作结构压缩为“三一律”,用一个夜晚表现男女主人公由对视到相爱的情感转变,并通过半梦半醒的演唱,进入到人物的心理空间。人物造型时尚优雅,独吟、对唱、轮唱,音乐唱腔变化丰富。尤其是,刘杏林先生的舞美设计为舞台奠定了诗化、时尚的格调,几片自由移动的板式结构变换着复杂的房间布局,构成是简约的,纹样是古典的,以新古典风格营造了浪漫唯美的现代气质。黑色的大幕徐徐收起,形象地象征着黑夜与白昼的更迭。一个盘头发式的仙女由空中飘来,手持竹笛,吹一首乐曲,然后翩翩而去……这源自《诗经》的“雎鸠”拟人化的表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主演的唱念做一招一式颇具功力,还在表演中采用了加减速度的节奏变化,充满了清新的时尚感。多少人正是因为《良宵》记住了王平,也正是因为有了《良宵》,王平在评剧《母亲》中的表演也才更令人信服。
评剧《赵锦棠》《良宵》,包括青春版《宝玉和黛玉》,评剧经典剧目的创编并不是简单地“旧瓶装新酒”,而是立足传统在舞台呈现上的审美再创造,是通过对“旧酒”的提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装进时尚清新的现代瓶子。
通过经典剧目回望传统,通过传统剧目推出新秀,同时,通过现代题材的“现代歌舞叙事”和审美层面的时尚与华丽,努力在传承的基础上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正是评剧日益凸显的发展格局和艺术道路。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理念的逐渐清晰和舞台实践的走向纵深,作为中国北方影响最为广泛的剧种,评剧一定会展开更为波澜壮阔的恢弘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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