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似锦,有你一朵。”这是一场对谈的主题。
“谨以此剧,献给上海和更多城市中,历经风雨依然奋力前行的人们。献给那些看似无意义,而终究会在生命画卷中闪闪发光的每一段日常。”这是一个导演为自己的舞台剧写下的宣传语。
这些共同指向一部著作的内在精神,及其从文学走向戏剧,走进众生的内在肌理。此中无我却又有我,这或许便是这部作品的诞生与衍生,乃至所有文艺的最大魅力与终极旨归。
根据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改编的同名舞台剧,将于6月21日至24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作为预热,该剧剧组日前邀请香港文化人士梁文道,著名演员俞飞鸿,知名编剧、评论家史航,与原著作者金宇澄一起,围绕《繁花》小说和舞台剧,以及“时代的记忆,城市的故乡”等话题,展开了一场全网直播的圆桌对谈。从嘈嘈切切的弄堂史诗、密密匝匝的烟火传奇中品味文学之魂与戏剧之美。
关于小说《繁花》:在繁花世界里,作者到底是下场的,还是摆测字摊的人
繁花入眼、世相庞杂的《繁花》,写满了芸芸众生、写尽了上海这座城,写出了凡尘的记忆。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是昨天的印记,亦有明天的启示。导演王家卫曾形容自己阅读《繁花》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细密的文字,或许让每个读者读出了不同的繁花世界。
对于小说《繁花》,史航最好奇的是金宇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繁花》中有一个比喻,在上海的舞场里,有些人是不下场的,就像摆测字摊的人一样就在那看着,我在想,金老师在他的繁花世界里,到底是个摆测字摊的人,还是个龙精虎猛,经历了一切才能这么真切地将其写出的人?”金宇澄笑言“‘测字摊’是上海话,是指像一个算卦的必须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否则没有生意。如果单纯从舞厅来说,我的经验是,个子高的一般不太会跳,我就是个子高的,所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边上看。”那么,究竟看到什么才让这个冷眼旁观者不吐不快呢?
“最主要给我的深度刺激就是时间,时间的无情。在写这个小说之前的一个月,我经过上海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拐角的一个人行高架桥下,有一个老女人在摆摊,我仔细一看吓了一跳,我认得这个女人,但是她不知道我。她就是当时七十年代静安区最美的女人,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这种。这个街区大家都认识她,但是她并不一定认识大家。但是过了四十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卖小孩的褂子、鞋子?当然并不是说她的潦倒,而是时间让一个我印象中这么好看的女人变成这样,而且我知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并不是说她过得多么的不堪,就算是很有钱,她也会和过去的容颜有所不同。时间非常残酷,勾起我很多对过去的回忆,尤其是六七十年代,我的少年时代,过去很多非常有印象的碎片化的东西都出来了。”金宇澄回忆起这部小说的写作缘起,并表示,他所描写的就是时间的世俗化,我们在世俗生活中,时间的效果是不一样的。他有意不写知识分子,而把笔触给予他认为更有意思的各层次的人,用一种自然主义的方式仔细地描绘生活的世俗,自己不做评判。“这种细描和仔细的罗列其实非常有意思。因为现在大家都有批判能力,作者不一定需要批判,作者提供出来,大家都可以用自己的角度来批判。”
这样的叙写方式正对了俞飞鸿的胃口,以至俞飞鸿成了小说《繁花》的“死忠粉”。她说挚爱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说很少去刻意描绘人物心理,而是用语言和行动展示人物性格。同时,作者不带个人态度,只是如实地去展示他从小长大的环境中那些普通而真实的人的模样。“这本书非常优秀的地方是它不从大事件大情节开始,而是从所有的人物来描绘出从六十年代到现代、当代的一个众生相,这也是小说好看的地方。”
千姿百态的众生相的确是《繁花》打动许多读者的原因,但梁文道却是个例外。他坦言,这部小说让他印象最深的反而不是人物,而是整部书的调性。梁文道将小说弱化心理描写类比寓言小说,“比如荷马史诗,我们从来不关心英雄心里想什么,只关心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种故事的写法就是寓言。寓言就是往往你没有办法分析的,除不尽的故事,除不尽的意义。”在梁文道看来,《繁花》就是一个关于上海的寓言,有上海的调性,散发出的味道也是他心目中的上海味道,甚至让他想起侯孝贤执导的电影《海上花》的镜头流动,“《繁花》让我想起了那样的上海,不一定九十年代的上海还是这样子,可是这个调性好像在金老师笔下延续了下来,这是不是上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调性作为上海寓言散发出来的气味。”
关于舞台剧《繁花》:一路都有“黄牛”上来搭讪求票,我心里就完全有底了
由上海文广演艺集团、上海五盟文化出品的舞台剧《繁花》集结了导演马俊丰、编剧温方伊等“80后”“90后”优秀青年主创团队,同时特别邀请郑星、张芝华等上海舞台老戏骨为青春班助力,以朝气蓬勃的“青春繁花”致敬他们喜爱的文学与城市。前后酝酿四年,以海派腔调沪语演出的《繁花》以沪生、阿宝、小毛三个挚友的成长经历串联起姝华、银凤、兰兰、李李、汪小姐等人在时代漩涡中的挣扎,呈现大时代的小悲喜,老上海的浮世绘,在世俗的烟火气中流淌着城市的人文记忆与文化认同。该剧今年初在风雪夜的上海舞台引发观剧热潮,被称为“现象级的一部剧”。
“《繁花》刚刚印出来时,我正在电视台做读书节目,我用了一个星期去介绍这本书。我还尝试为这本书写一个书介,但我当时写了五千多字就放弃了,因为没有办法再编织下去。我也很好奇,编剧会怎样处理这样一部在我看来很难处理的重要作品。”梁文道感叹的改编难度,代表了嘉宾们极为一致的意见。
“我记得王家卫导演跟我讲,你这个小说没有任何影视倾向。意思就是说特别难改编。温方伊在改编时,我也是乐观其成的心情。尤其是我有种好奇,居然‘80后’‘90后’的团队能够在我这个‘50后’老家伙的文字里找到他们的动力。”小说的生命力在年轻人身上延续,这让金宇澄颇为欣慰。但他直言,文学和戏剧的不同,以及这部小说的改编难度让他心里没底。“这个戏我最早是看的彩排,作为原著作者我确实蛮担心,但是排练看到一半,有几个小地方让我心里面一动,当时我说不清楚什么,但是就知道这个戏是成了,等到首演我仍然有点紧张,可我从南京西路吴江路地铁口一出来,就有黄牛上来要票,直到美琪戏院门口,一路都有‘黄牛’上来搭讪求票,心里就完全有底了,表面上我一路非常平静,心里却很激动,也非常感谢和感慨。”
“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作为专业编剧的史航引用佛经中此语来比喻《繁花》及其改编的去中心化,“你从一个视角去窥视众生百相背后,没有完整看全,然而在这个推演的过程中,依然可以看到沧海桑田。伟大的局部就是它本身已经让你完成了这个世界,而不是非要把这个世界戳破。”
关于时代与城市:不必怀旧,因为我们还活着,原来那样的一个上海还活着
静安菜场、24路电车、大自鸣钟西康路、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国泰电影院……时代风物编织着小说中众生的生活质地,也成为舞台剧甚至海报中的典型意象,托起飞花扑蝶般的人物群像,也铺展开一座城市的时代图景,弥漫出一种怀旧气息。
“‘时代’这个词我们经常用,经常看到某一个名人去世了,有人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好像天天有时代在结束,天天在闹着翻篇儿,但是看了《繁花》又会觉得时代是绵延不绝藕断丝连的,谁是主人,谁是客,说不清楚的。陈丹青有句话,‘我不是要怀旧,我是要记得’,记得是一个更简单的人权,不像怀旧还要征得大家的同意。无论你在杭州还是我在长春,记得或者错过,可能会被这行字带回到生长的现场。”史航感叹。
梁文道则认为,在讲到关于一个城市的身世和记忆时,我们通常会以一种戴着滤镜的方法来处理。加上滤镜以后,我们会称之为怀旧。但记忆,仿佛又是不戴滤镜,它是非常直白的。记忆这件事是有正义意味的,不容滤镜的介入,任何记忆都很难摆脱主动的偏见或者自己的滤镜。有时候滤镜是不自觉的。“对于上海这座城市,最有趣的是,它好像是一个全国在共同怀它的旧的城市。‘老上海’变成了1930年的纽约,或者1910年的巴黎,好像是一种特殊的符号,所以这个意义上讲,《繁花》一方面好像在加重我们对上海的记忆、怀旧,但另一方面,它对我们集体怀旧提出一个质疑,或者有趣的挑衅,这个挑衅是:你们在怀念上海什么?你们说的东西上世纪90年代还有,它们还活着,所以你们不必怀旧,因为我们还活着,这是很好玩的,看了这本书我会觉得,原来那样的一个上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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