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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

发布日期:2018-10-09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俞耕耘  浏览次数:
 

  意大利当代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是一台复杂的文学机器,他一生的工作便是将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零件置入这台文学机器中,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调试。

  《文学机器》是卡尔维诺一生文学创作和实验的心得体会。在这部文集中,卡尔维诺在读者、作者、评论家的身份之间来回变换,不仅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探索了全新的可能性,也为我们的书架增添了全新的内容。

  今年是卡尔维诺逝世33周年,不妨重读《文学机器》,正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说:“我将这些文章集结成册,能够重新阅读它们,也让他人再次阅读它们,以便使它们停留在属于它们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

  多维复合式卡尔维诺

  “在青年时代,我最初的雄心是建立一种新文学,而这种文学又要用于建立一个新社会。”这是卡尔维诺在文集《文学机器》前言所提及的。现在看来,作家起初奠基于一种社会学意义的写作,他对文学的现实改造力抱有信念。然而,“如今我面前的这个世界,与当时我善意和建设性愿望出发,对未来勾勒的画面完全不同,文学得以在支离破碎中幸存”。显然,你会发现这时卡尔维诺已有“两种世界”的划分:现实与文学、文字与非文字世界。

  当我们赞叹作家一生的虚构作品,看到的只是小说迷宫里的卡尔维诺。奇幻和想象,一直是作家创作的关键词,它直指一种本不对称的“反讽”。因为每种幻想背后都有来自非文字现实的“规制模式”:数学化思维、晶体式结构、植物学式的谱系。这使虚构既落到了大地的尘埃之上,又通往无限之域。换言之,他有更大的“冰山基底”沉潜在非虚构世界。在那里,他谈理论、搞评论、写随笔,是观察者,也是思想家。《文学机器》《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收藏沙子的旅人》的中译本出版,给予我们一个多维的“复合式卡尔维诺”。卡尔维诺,不只有小说,还有无与伦比的“思想遗产”。

  “有意识且理智的主题”

  《文学机器》这部文集,书名听上去就让人生疑,在其背后,卡尔维诺有隐在叙事。那就是作家自身“观念史”的嬗变:它从执着于“文学诠释和领导历史进程的奢望”逐渐演变为“理解、指示和创作”。我们发现,卡尔维诺的策略有了调整性退守。在我看来,他是用创作中的“复杂结构”回应并且模拟“世界的复杂、多重性、相关性和瓦解”。这种复杂结构,正是卡尔维诺所言的“机器”、“迷宫”等系统布置。文集意图是宏大的:它收录的文章包含风格阐述、路线勾勒及评论总结,同时描绘制定出“统一的纲领”。

  同时,这种总体性也令人迷惑。卡尔维诺会主动遗忘,并不落实这些纲领。换言之,纲领并非写给自我,“因为我从来不会把我倡导的东西使用在我身为作家的个人工作实践当中”;也不是为了他人,“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成为流派领袖、倡导者和组织者的理想”。卡尔维诺的目的是“建立可以作为自己和他人工作前提的总体路线”;是为了设想出一种“作为背景的文化,然后把尚需书写的作品添加进去”。这样,我们就能理解“文学机器”的内涵——预设出一种装置系统,让作品在机器里生成。机器内部充满各种书写机制、限制原则,它们在客观上消耗了个体倾向性。

  这种构想其实是卡尔维诺对20世纪50年代自我定位的否定。那时他正试图获得一种个人特征——“具有倾向性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它反映出作家的“闭合”意愿:“重新勾勒出它们(文章)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对一切盖棺论定。”“因为在每一次的创作当中,我都觉得有必要将作品结束,然后重新开始。”文学机器的提出,暗示了双重视角:一是美学意义(内在自律)的,二是生产意义(外部施加)的。它传递出作家当时的信念,认为工业化社会能长期持续发展,并对文学具有建制性的决定力量。尽管他后来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工业发展之糟糕也令我们无法进行长期规划”。

  与之对应,文学机器提供了两种对待工业社会的态度,要么是内在性的消化接收,譬如波德莱尔式的唯美主义;要么是外在性的社会批判,正如马克思以来的异化理论。“同时,我们也会立刻找到美学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结合。”在我看来,文学机器的意义正是四维价值的确立:即道德性、现实性、艺术性与科学性。《狮子的骨髓》试图描述后抵抗运动时期左派文化范畴下的“道德和文明”路线。它时刻抵抗不理智、残忍、晦涩的颓废主义。文学需要道德免疫,用以捍卫至高无上的“有意识而且理智的主题”。

  《物质世界的海洋》则出现了转向。现实性首先是一种物质性及物性,文章探讨了文学中的自然。自我与自然的关系,到底应视为同一的类比,还是外在的他物?这是文学观念的本质分野。主观主义创作“试图以纯净状态表达自己,避免与客观世界的摩擦”。作家批判了表现主义、乔伊斯、超现实主义“无法抑制的主观性之流”——“它否定人在客观世界中的存在,以便在一条连续不断的内心独白或者自发和无意识的河流中遨游。”然而,当文学反拨到另一极,客观性对“我”存在的淹没,“理智的物质世界将我们置于和荒唐的物质世界同样致命的禁锢当中”。

  挑战迷宫的勇气

  我们需要同时超越两种倾向。从物质世界的文学到意识的文学,路径如同迷宫,“如此复杂、拥挤、稠密、五彩斑斓”,“而且具有许多层次”。艺术性是调和、制衡极端主观性与物质性的关键。文学机器的空间原型是“迷宫”。《挑战迷宫》的重要在于它提供了文学与工业社会的“关系史”。或是接受工业革命现实,而不拒绝;或是以批评方式表现工业社会最初特征;或是妥协的人道主义,浪漫主义-人文主义-实证主义的线索。不过它们都显得无力虚弱。

  卡尔维诺嘲讽道,他们“仅仅是在社会的表面镀了一层铬,却从下面露出了自然主义的铁锈”。直到先锋派在文学中预见出美丽和道德深意的“未来工业”,它抛弃文学照搬社会样貌的机械。历史乐观主义,反对逃跑妥协,用美学和道德对机器世界进行救赎,成了先锋内涵。然而,作家认为先锋派还需要增添“复杂的风格”,“以便表达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在认知方面的多样性”。

  为此,它需要借助所有可能的语言,所有能使用的诠释方法。这也是卡尔维诺写作广泛引入语言学、结构人类学、符号学,超越“人文科学”的动因所在。自然科学(数理几何、天文宇宙、植物学、信息理论)的思维建模,极大扩张了文学迷宫(机器)的繁复层次。卡尔维诺列举了一批“迷宫诗人”:罗伯-格里耶由物质构成的空间迷宫,叠加由人类史实组成的时间迷宫;布托尔关于现象学知识的迷宫、博尔赫斯文化画面的迷宫。“它们都倾向于对认知和表达方式做出总结”,那就是神学家和幻想家的色彩——对百科全书与知识的迷恋。

  正如在《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一书中,他陈述了“书与书海”的关系。迷宫诗人们试图用一本书就达成书海、宇宙的无限性。这里存在一种“技术勇气”的问题,卡尔维诺对文学的区分是从姿态上而言的,毫不在意破解迷宫出路,还是在迷宫迷失,因为两者都具有魅力,都是人类生存的实况。文学不指望提供迷宫钥匙,但是要有走入迷宫的勇气。“那些认为可以通过逃避困难来战胜迷宫的人,只会站在迷宫以外。”在卡尔维诺看来,只有两类作品:挑战迷宫的文学与屈服迷宫的文学。

  观察家的随笔写作

  游记,对卡尔维诺意味什么?他对旅行的看法或许已告诉我们答案。“旅行对于理解没有太大帮助(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我不需不远万里到远东来验证我的观点),但旅行确实能让我们重新启用双眼,通过视觉去阅读这个世界”。在我看来,作家对游记的把握归结为两个核心要素:那就是视觉化写作,差异化感知。《收藏沙子的旅人》是零散随笔集,它可称为卡尔维诺的“观看之道”。观展与旅行,成为他随笔的两大主题,在悠游中,沉思从未间断。

  《新世界新在哪里》说明如何看待、理解美洲的“新”,比发现新大陆更难。那种欧洲目光虚构了关于印第安人的两种相对神话——伊甸园的幸福自然和凶狠残忍的蛮荒。显然,二者都不靠谱。“当美洲的神秘感渐渐退去时,它壮丽的景象依旧给许多画家提供了素材。”甚至,它俨然成为寓言。在展览中,作家勾勒的美洲故事,触及游记本质——异质文明的“对视问题”,它处处潜藏着视角、比例、偏见等支配因素。古地图展览,又是东西方时空建构的观念集萃。有趣的是,卡尔维诺在地图中找寻叙述功能,“这种叙述功能以旅行为基础”;他在提炼道德训诫,“人应当限制自己的野心”。因为地图的法则是用有限面积表现世界,通过微缩象征指示一个世界,而非实质占有世界。(《地图旅人》)

  新鲜,显得很有价值。习以为常,则意味差别变得能够预见,一切都只剩下合理性与秩序感。正因不可理解,日本对卡尔维诺才算迷人,它时刻引诱作家进行揣测。“深鞠躬的方式打招呼”,许多女人身穿和服,背后看“略显驼背”,“她们穿着白袜,踩着木屐,小跑着前进”。一个日本女孩“没有一点西方人的性格。她的发型、笑容,以及朝气蓬勃和轻松的表情展现了另一个时代人(谁也说不清是哪个年代)的性格特征”。这种感受就像福柯所言的“异托邦”与“异托时”(作为他者的空间和时间)。

  卡尔维诺的困惑是,面对所见举止、态度,如何区分它们是大众的还是个体的,是正常的还是异常的。换言之,他缺少的只是一种东方目光的尺度,但他始终有洞察文明本质的思考力量。他从居住空间就推论出日本人难以逾越的心理界限与私密性;他对日本庭园的理解,甚至归纳出一整套园林美学法式。譬如,师法自然,吸收韵律比例;自然生长与精心算计(无法与有法)、不求规则的和谐观念、植物设计中的互补组合、营造透视错觉的“借景造景”等。

  作家再次类比文学,把庭园视为诗歌。“各种元素犹如诗歌的词汇,以和谐和意义的标准摆放在一起”。他看破了东方审美中一组核心关系——无常与恒常,变与常道。“日本的艺术品从来不掩盖或修改其自然的材料”,“所谓古建筑便是那些可朽材料被不断毁坏和更新,但原初设计得以维系的建筑”。一朝瞬息和万古恒常,不正暗合了禅宗的精神意趣吗?

  卡尔维诺借助展览(古地图、楔形文字泥板、蜡像、部落遗迹等)和旅行,讲述故事。换言之,他把随感评论暗自演绎成一种“叙事”。闲散驳杂、博物收纳,是其显著特质。这当然与他对百科全书的迷恋有着隐秘关联。“毫不挑食的百科全书式好奇心;与任何形式的专业主义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提供信息时摒除个人偏见的新闻报道的敬重;喜在边边角角处发表个人见解。或将一己之见藏于字里行间;当涉及世间真理时,就能变得一丝不苟,并且冷静地进行沉思。”

  它其实道出了卡尔维诺游牧化、非系统性、反观念化的创作意图。随笔需要直觉感官,写的是洞察,靠的是思考,而不是在知识操控下,反射式地复述既有经验。“收藏沙子”意味占有、吸纳生活事件,它本就是一种隐喻:“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而作家需要收藏、筛选、归类,因为它们就是“人生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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