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乌镇戏剧节拿《茶馆》当开幕大戏,选对了。
孟京辉的《茶馆》像一个悬浮在乌镇上空的幽灵,自打第一场演罢,就成了咖啡馆、餐厅和客栈里必然出现的话题。即便朋友圈的“云剧评”下边,也免不了余兴未了再争论几句。比起一边倒的称许或恶评,众说纷纭或许更像改编重述经典该有的结果。
敢对《茶馆》动刀的导演,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孟京辉自然位列其中。而孟京辉的特殊之处在于,无需细想,都知道他改造后的《茶馆》,注定会变成一个充斥着符号系统、极致风格和旺盛表达欲的孟氏版本,虽有承续,依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问题在于,《茶馆》是适合如此大刀阔斧改造的对象吗?除却本身蕴含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水准,《茶馆》更多让人联想到一种象征:中国戏剧的制高点,老北京在特定年代的活文献。
但孟京辉选择《茶馆》,恰恰不会沿袭这种基于历史的真实。甚至,他会从抛弃这种真实开始,去重塑某种更接近艺术本质的真实。当观众以为《茶馆》应该是那样的,孟京辉毫不掩饰地站出来告诉大家,我的《茶馆》是这样的。
矛盾在这一刻就埋下了。
依然没有料到的是,孟京辉的《茶馆》,会用这么亢奋且富有冲击力的方式来呈现。当大幕拉起,舞台上竟然出现了一个19米长、16米深、11米高的巨轮。演员们就在一个极度工业风的舞台上,用沙哑到接近嘶吼的嗓音,对完了第一幕的台词。完成了对经典的告别之后,孟京辉一抬手,《茶馆》进入了布莱希特时间。
《茶馆》的最后一场戏,重头是撒钱。几乎每个版本的《茶馆》,都无法绕过这个高潮。但孟京辉的处理依然让人惊讶:在经历了几乎三个小时的密集表演之后,观众们看着工作人员将桌椅、茶壶、花瓶、纸张、书籍搬上巨轮,然后文章开始大段大段的独白。伴随着他的质问和阐释,身后的巨轮开始缓缓转动——金属跌落,桌椅粉碎,纸张飞舞。王利发、常四爷和秦二爷站在舞台上,在嘈杂喧嚣的背景声里,等待命运和时间走到尽头。
多年以后,当《茶馆》的沿革成为一个集中讨论的话题,这幅时间之轮碾过的画面,一定会成为津津乐道的瞬间。
对“时间之轮”这个意象,孟京辉有着充分的自觉。他排《活着》,说余华给人的感受是命运无处不在。而老舍的《茶馆》,则是时间之轮一直在心里转动。
至于这个巨轮的终点,我更倾向于史航的说法:老舍和焦菊隐在老版《茶馆》里提了一个问题,孟京辉用这一版的《茶馆》给出了他的回答。孟京辉的《茶馆》,是一次震撼难忘的尝试,充满矛盾。
一方面,它五个半小时的初版和三个半小时的终版,贯穿着大量文本、符号、意义,既不好啃,也是对经典的重新解读。这种解读究竟是为自由而先锋,还是为先锋而先锋,究竟是形式配合内容,还是形式大于内容,实在见仁见智。
另一方面,像《茶馆》这样殿堂级的经典,又的确应该有人来动手改造。因为经典除了在特定时期和语境中的力量之外,还应该能够跨越年代。就像几千年后我们依然在阅读《论语》和《荷马史诗》一样,《茶馆》能传布多久,也有赖孟京辉们一次又一次的改造革新。
尤其戏剧这个远非大众的市场,除了孟京辉这样影响力的导演,还有几个能够勇敢任性一把,把《茶馆》这样的经典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孟京辉自己也在受访时说:“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比较幸运。我还可以做一些实验,可以做我自己感受很深的东西。如果我都不做,那你说别人就……所以我说那就算了吧,做吧。这挺好的,在做经典的状态下,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学了很多东西。当你付出能量时,能有反弹,你就能得到更多的能量。”
获悉这样的出发点,对孟京辉的《茶馆》,又能多出一层文本和舞台之外的理解。
并不是每个时间之轮,都能像这样轰鸣而过。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和时间擦肩却不自知。并不是每一次重述,都能像这样意见两极。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讨论如何改编经典的过程中,眼巴巴地看着经典日渐远去。
在这个意义上,孟氏《茶馆》,迈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
(作者系专栏作家、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