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作家,一辈子主要就写一本书,是写他生命当中的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大概现在年轻人,环境、心境与我们当年不同了,不像我们当年那样痴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尽管现在看起来,可能有一些今天年轻人不太满意的地方,但是它有非常重要、非常可贵的一点,即它是作者真正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的,作者把自己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写出来了。它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生命精华的表现,他的整个生命的最有价值的一种深化。好多好的作品,都是这样写出来的,是从自己内心里面流出来的,从自己生命当中生发出来的。
这样的美学主张和创作理念(它并不为某“派”所独有),可以概括成一句话:写作就是“写自己”。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作。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他是蘸着自己的血肉写作。法国大作家福楼拜写到包法利夫人死的时候,感到自己嘴里有砒霜味儿……我们中国古代的大诗人屈原也是这样,他用自己的生命写出了《离骚》。我们现代中国的大作家巴金同样如此,他的一些小说,譬如《家》《春》《秋》等等,就是写自己生命当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从生命里头生发出来的。郭沫若“五四”时代的一些诗,像《凤凰涅槃》《炉中煤》《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天狗》《地球,我的母亲》……也是如此。艾青的许多诗,像《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写自己”。
“写自己”,这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的。若从阅读者的角度来说,阅读则是“读自己”。
好像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说过:从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这话很有道理。福楼拜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说:“在长久的阅读期间,我屡次喜不自胜地叫了起来!”为什么“叫了起来”?与书中人物产生了共鸣啊,在阅读中发现了自我啊。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贾宝玉、林黛玉读《会真记》(《西厢记》):
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
他们俩读进去了,他们读出了自己,他们在“读自己”。
这一回的后面的文字还有一大段写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这“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是因为林黛玉在“读自己”。
有的人读《红楼梦》不但“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更是像着魔似的。据说清代一个富家小姐读《红楼梦》读到痴迷程度,彻夜不眠,家人怕《红楼梦》害了她,把书烧了,不想小姐不吃不喝,最后竟至卧病不起,生命垂危,弥留之际还在喊:“奈何烧杀我宝玉?”因为读《红楼梦》时,她在书中发现了自己——她是在“读自己”。
类似的例子,古今中外多得很。
凡是读书真正读进去了,也总是联系自己的生活、联系自己的生命——读着读着,哭了,笑了,顿足,击掌,如明末臧懋循在《元曲选序二》中所谓“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
他(她)魔怔了?不。他(她)在“读自己”。
书要好书。读要会读。开卷有益。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会读的读者,遇上好书,就会产生难以估计的精神力量。它能提升你的人格,优化你的思想感情,改造你的灵魂,使你的精神面貌发生巨大变化。你记得吗,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青年,有许多是读着巴金的《家》《春》《秋》走上“反封建”的道路的;抗日战争时,许多普通百姓是读着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走上战场的。
他们把“自己”读进去了。
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凡是成熟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都是既“写现实”,又“写自己”。凡是真正的阅读,都是既“读书”,又“读自己”。
作者“写自己”,读者“读自己”。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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