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小说中反复提及的,为一街人所托命的老实街,在时代的巨轮下,一夜之间化为废墟;似乎这条老街从没有存在过。但作为小说的《老实街》却刚刚开始:“于是,从古今幽明,从天上人间,我们一起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个正派人,仿佛了去了一桩大心事,拽动渐趋疲懈衰迈之躯,夜幕下踽踽行去,一步步离却了最终发现自己无比卑微的幸许之地。”小说的收笔一如鲁迅《孤独者》的结语:“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似古刹夜钟,清音悠然,以冰冷的语言包裹着火热的心肠,烫灼人心,使人沉入荡志涤怀的诗美之中。王方晨的文字向来充溢着混沌的气息,原始、黏滞,充满了被压抑的生命冲动。《老实街》构成他的一个转向,写得月白风清;但与此前相通的是轻中有重,用“不老实”的笔法书写老实街的悲欣交集,彰显出小说的非凡质地。
“不说透”是《老实街》的动人之处所在。“在老实街变成一片废墟的当天夜里,老锁匠随身携带一个装满锁的人造革手提包,独自来到西门外幽暗的护城河边。他徘徊了许久,显然是舍不得。他是要连锁带包统统抛入河里。不小心身子一闪,人跌了下去。”是“不小心”?抑或有意自沉?但老锁匠的命运就是这样了,在不确定与猜测之中有了无尽的意味。《老实街》中,人物绝大多数没有明了的命运,绝大多数的事件不给明确的结局,在这条古街上,因为“老实”、因为“仁义”,没有了决绝的明晰的答案。在这条古街上,有的是诸多的传奇,处处有深意藏焉。“万年怪物”——那只被剃光了毛的猫,搅动了老实街;鹅的儿子石头,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为谁。谁为虐猫者?谁是石头的生父?谁都有可能,谁都又没有可能。不断地自我否定,使得作者的笔法游移不定,有一种摇曳多姿的风神。丁姓研究家为保护城区百年老建筑殚精竭虑、疾书一封,向市长进言,有传言当时即被市长撕毁,但马上又被小说的叙述者否定掉了:“因为我们坚信,此长笺措辞怆然,气贯长虹,俨然千古圣训,令人凛慄。如果有一天此长笺陈列于山东省博物馆第十一展区,我们毫不诧异。”小说的进展中充满了猜测,作者还不时推波助澜,故意张显不确定性。“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这是小说的开篇,老街拆迁也是小说的核心载体,但这一线索却藏得极深。“因为有人说,整体拆迁老实街是要为一家国际大超市腾地方。这家国际超市不光建在地面以上,地下至少还要再挖三层。这老实街,除了涤心泉,屋中泉、墙下泉、楼下泉、灶边泉,起码还有四五眼,他们要建大超市,考虑到会阻断泉脉没有?”拆迁事大,却源于“有人”说,最后落脚到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问句,“考虑到会阻断泉脉没有?”没有回答,只有猜测。细索文本,会发现“没有”一词被作者高频度地使用着:左门鼻“在那里剃了头,走到街上,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猫不猫的,我们也似乎跟着松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了卢大头被小丰架走的事,因没有亲眼目睹,而暗暗引以为憾”……“没有”,不是不存在,不是空无,反是更有意味的存在,如宇宙中的黑洞,是被压缩的存在物。
老实街正如生活本身,本来就是说不透的。老实街是道德的象征,但生活时时会溢出道德的局囿,并会逼迫道德走向自己的反面,最终“沦”入无语之境。小说中令人动心、令道德失语的鹅,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她依自己的原始的感觉来生活,愿意和一位又一位的男性交往。她最终觉得,自己让父亲丢了脸,对父亲的离世负有责任,但同时“觉得自己好像一朵硕大的鲜花,盛大地开放着,无私地芳香着整个世界”,在读者这里后一种感觉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性欲”非她所求,她达成的是“爱欲”的境界。当道德的信仰与人性的复杂狭路相逢时,人性的复杂会逼迫道德走向异化,而这其中的曲折又不是明晰的语言所能讲明的。生活说不透,需要不说透的文学来加以折射。文学对生活的反映,在其表现形态上总是“不全”的,表达那无限的可能性,这也正是艺术的长处。唐代画论家张彦远对“了”与“不了”所作的分析,正是描述艺术的“全”与“不全”:“夫画物特忌形貌彩章,历历俱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人心有多深呢?”哪能说得透呢?
不说透,表面上看是不随意评判。其实是作家用不加修饰的手法写出来,这需要勇气,也需要力道。“不说透”的文本不断发射出新的审美信息让人“猜不透”,如叶燮所言,“思而咀之,感而契之”,只能感叹“邈哉深矣”,“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以至“言语道断,思维路绝”。海德格尔提到,文学是“真理的自行置入”,关键正在于不强加于人的“自行”。经过近三十年的书写,王方晨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文体,对时代、对人生有着悲欣交集的意味。《老实街》不是对于美好的传统道德的叹惋与悲悼,当然更不是对老街拆迁这一时代现象的新闻式的书写,小说让人感受到更丰富的内蕴:一条老街,一座老城,一个时代,一个族类。“学老实,比老实,以老实为荣,是我们从呱呱坠地就开始的人生训练,而且穷尽一生也不会终止”,这里面有反讽的味道。
老实街消失了,老街上的人们风流云散。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些风流云散的人们,“老实”是我们的生身之地,但又持续地、以不同的方式告别自己的生身之地。刘熙载在《艺概》曾言,文学“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老实街》有这样的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