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大地,开阔平原间交织着河汊苇荡,旷野蕴润如风过露梢。这质朴与优美,孕育了当地极具生活气息的戏曲剧种——淮剧。其迁流分支,至上海则更趋大众、丰富,迂本土则愈见乡源本色,自成一道风格摇曳的景观奇趣。当上海相继用“都市新淮剧”开拓领地、用“人文新淮剧”以标新格之后,一部迥异于苏北淮剧以往面貌、颇具现代审美品格的作品兀地在平原之上冒了出来,构思大气,情感深挚,犹如长风排荡,让人大吃一惊。
这部作品,就是陈明编剧、胡宗琪导演的淮剧《送你过江》。这部戏首演于2017年,原是献礼建军90周年的作品,前不久再度上演。其中的江,自然是长江,距盐城不远;事亦未久,七十年尚不足,讲的是1949年渡江战役背景下的个体命运故事。在渡江战役前夕,已是解放军部队教导员的郭逸夫与江家童养媳、恋人江常秀重逢,却不得不面临艰难的抉择——是维护大局而牺牲个人情感,还是冲破旧俗、得偿所愿,一切都变得不再理所当然。
类似的“大我”与“小我”的冲突,我们并不陌生。在一些主旋律创作中,作为塑造人物的惯用手法,它可以说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冲突模式,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新的社会意识形态为民众的思想生活提供的规范性准则。淮剧《送你过江》并没有回避或偏离这一叙事模式。更恰当地说,它把这一模式放到了更完整、更具体的复杂关系中,从而使整部戏具有更深远、更普遍的人类命运色彩;也借由人物主体性的建立,实现了对常规冲突模式的超越。
那么,它是如何展开叙事并实现其意蕴表达的呢?
“人的描写是艺术家反映整体现实所使用的工具。”季摩菲耶夫在《文学原理》一书中所说的话,对于戏剧同样适用。在淮剧《送你过江》中,“整体现实”就是恢弘壮阔的解放战争,而身处其中的广大军民群众则充满了对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热情向往。然而,当解放大军屯布江岸、征集民船准备渡江之际,满怀豪情固然是应有之义,与“渡江”这一史诗壮举相掩映的显然不止于事件本身,也还有老百姓的小日子。甚至可以说,后者更贴近于“人的描写”,更符合个体的情感方式,当然也更适宜发挥淮剧的抒情特色了。
所以,剧中江老大一上来就唱出“送走了兵败如山光头蒋”,也不忘惦记着“更富常秀圆房日,江老大了却心愿喜满腔”。这开头来得突兀,如高山坠石、江出平峡,短短几句就把大环境、小心愿都交代清楚了,而且留下了线头和悬念——江常秀未圆房的丈夫病故,江老大做主让她三年丧期后跟小叔更富完婚。这是江老大的心声,与广大民众热情支前、期盼解放的集体情绪高度一致,但实际上又暗藏了一个解放要完成的历史使命、要革除的封建旧俗,即童养媳制度。渡过“无形之江”,看起来远比渡过“有形之江”要复杂得多。
这复杂不是郭逸夫所能预料得到的。苏北是老区,当年郭逸夫随部队转战离开,如今重回故地,历史浩荡大势已是今非昔比。眼看革命理想就将实现,昔日恋人就在延绵江岸的百万军民之中,这是多么完美的重逢。他教过江常秀学文化、讲革命道理,在他看来,她的童养媳身份本就是该被打碎的枷锁,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这对于江老大是个事儿,对于江常秀也是个事儿,因为江老大救过她的命,是个好人、恩人,而她又是知恩图报之人。如果说道德选择让她妥协而与更富完婚,那么成全郭逸夫随大军渡江、实现革命理想的大义之举,就成为促使她迈出这一步的最后推手。归根结底,她是在跟自己不可解的命运做斗争。更何况,解放全中国本也是她所热切期盼并为之付出努力的心愿。
所有的选项,都有人物选择的合理空间。一切都无关乎是非,而是关乎困境中的选择,这是全剧的悲剧力量之所在。谭霈生在《戏剧本体论》中说:“戏剧的核心问题在于人与情境的契合。”这部戏由人物生发而来、连根带土而出的个体情感、历史景深以及思想的高度与深度,已然契合为一个既具体又完整、逻辑经得住推敲的整体。虽然在舞台上并没有充分展开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场面,但已具备了深宏壮阔的史诗气质。在剧中,人物都自带历史景深和情感背景——郭逸夫的离开与归来,勾连出老区人民与革命军人的血肉联系,也无言地讲述了人民军队转战、发展、壮大的历史;江常秀的报恩与完婚、学文化与成为组织支前的女村长,道尽了一个旧时代童养媳的相似命运;江老大的固执与盘算过小日子的心态,像极了守着一亩三分地刨食的旧式农民;哪怕是江更富这个从“小叔”变成“丈夫”的憨懦男人,也深种着一颗做弟弟的玻璃心。每个人都体现出自己的个性,每个人都成为抱土连根的历史文化形象,当他们面临“大我”与“小我”的抉择之时,自然就不再是外部的、事件化的大局与个人利益的盘桓纠结,而是带有了命运选择的意味。对于常因冲突概念化、人物扁平化而受到诟病的此类题材创作来说,其启发意义不言而喻。
郭逸夫和江更富最后都牺牲了。送你过江,虽不是为牺牲而去,却是最好的成全。淮剧唱腔擅长抒情,在全剧以情驱动、以人带戏的情境中,生活化、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和适应人物不同情感表达的唱腔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狗毛炒粉丝,弄不干净的”,“不是楠木难做桨,不识水性难走江”,这是江老大的台词和唱词;郭逸夫一上场,那段“大江东去雾中现”的自由调,很能体现他的从容乐观;江常秀替临行的郭逸夫缝衣服时,此时无声胜有声,却是“手拿针线泪不止,点点滴滴纳进心坎里”,唱腔从清板起,两人联唱而愈急愈躁,继而转为老淮调的味道,那战局紧迫、此去茫茫的情绪,被传达得微妙而唯美。最精彩的是郭逸夫和江更富牺牲后,程红饰演的江常秀来了“你不该千呼万唤声不应”和“你钢枪在手握得紧”两段分别达数十句的赋子板,唱得节奏铿锵、酣畅淋漓。因为全剧始终以情贯穿,不仅鲜有话剧加唱的毛病,而且把“十字调”“八段锦”“大悲调”等淮剧中很有特色的唱腔都展示了出来。或许,个别地方会有过犹不及之嫌,但整体依然是情感丰富而连贯的。
我的印象中,胡宗琪导演一向不苟言笑,对舞台却是精益求精得近乎严苛。在淮剧《送你过江》中,他依然如此,同时又十分尊重戏曲写意化的特点,在现代演剧空间的“实”与传统戏曲的“空”之间,找到了一个舒服的角度。他运用了歌队,让众支前妇女作帮腔、舞蹈,投光和收光之间,场景精确转换。比如,郭逸夫回忆当年他给江常秀讲为人民服务,不过是明暗收放,回忆和当前叙事就完成了切换。再如,江常秀认养的女儿豆花和通讯员小黄从懵懂中的相识相熟到微妙的情窦初开,一些细节并不足以构成可以挑明的剧情,这情感怎么处理好呢?胡宗琪用了一个夜晚天幕下的大黑场,让两人分隔舞台两侧,两束光投在他们身上,久久地静默。却道少年滋味,正是春深夜长,这何尝不是又一对郭逸夫和江常秀呢?
在盐城剧作家群中,陈明素来以擅长塑造小人物而著称,如淮剧现代戏《鸡毛蒜皮》《十品村官》《菜籽花开》《半车老师》等。淮剧《送你过江》迥异于以往,他写小人物所积淀的、从生活和人物出发去写戏的优势并没有流散。哪怕是驾驭如此恢弘的架构,他依然是从具体情境中的人物写起的。他入过伍,写过军事题材小说,念兹在兹,久而必有回响,大概就是这样吧。对于长期以“三小”(小人物、小事件、小制作)为主要特色的苏北淮剧现代戏来说,这部戏的美学定位已然不仅是农民和农村基层,而是有了现代观念和现代观演环境的支撑。某种意义上讲,它很可能意味着淮剧打开的一个新领域、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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