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忧伤是诗歌的种子,快乐造就不了诗人。或许,对每一个诗人来说,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就是忧伤的温床。忧伤,是这个时代暗自涌动的真正意义上的主潮;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所带来的阵痛或剧痛,让诗人敏感的身心颤栗不已。这种颤栗感,从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延续至今,甚至还会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继续延续下去。
诗人不是斗士,诗人的内心是脆弱的。诗人凝住哀伤的双眸,摄入现实的影子。无论是对外部世界,还是诗人自身,他最多能够去做的,只是用诗意的文字去建构一个精神的殿堂,并坚守那座只属于自己的城堡。诗人的无能为力感,并非在现实面前的妥协,只是换一种方式,在内心实施着对这个世界的对抗。
“静静守候一朵花的开放”,这是诗人张建华在喧嚣繁杂的城市里打拼的诗意写照。或者说,这是他致力追求的一种生活状态。诗人写道:“今夜,我从家乡走过/走着走着,就哭了/多少次,我曾站在城市的肩膀上眺望/家乡的晨雾,总是降低了我的能见度/我也曾托那缕月光独自回到家乡/探望那片离家时来不及带走的云朵/探望,母亲在五月里唤归的喊叫……”(《我从家乡走过》)。张建华这本集子中的很多诗作,都反复表达着类似情绪,可谓俯拾即是。这也可成为解读他诗歌的一把钥匙。
文学,时代的风景?我看未必。文学,尤其是诗歌这种形式,应该是时代的呼吸,是无数个人呼吸形成的气流,终致成风。文学,不应该成为外在虚浮的装饰,而是内心沉潜的雕镂。家,亲人,异乡,故乡,回乡,这些编织成张建华诗歌写作的情感脉络。诗中那些清晰的印痕,我们不能悲观地称之为时代心灵的创伤,但更不必称其为时代的“风景”。包括张建华在内,很多读者或许会认为他诗歌的格局小,题材狭窄。但我不这么认为,他的诗正因为其“小”,才会成就其“大”。其中蕴含着一个不断显影和放大的逆向过程,最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颗火热、跳动和真诚的心。这,难道不正是诗的真谛吗,不正是诗歌写作的意义吗?
张建华是个有故事的人。生活的磨难,曲折的经历,让他那颗细腻而充满诗情画意的心,又揉入几分愁绪和悲戚。“那年,我从故乡走失/老屋,站在我走失的天空下”(《老屋》),漂泊流浪,成为张建华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平凡人共同建构的主题。多年在乡村中学从教的他,在“那年”,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从此走上一条在异乡愁望星空的不归路。无法想象诗人20余年来,在异乡彳亍彷徨的各种人生际遇和心路历程;但从他的诗歌中,又完全能够想象他为自己划磨出的精神轨迹,正如他的诗中写的:“从童年出发走回这个春天/我仅仅为了看见/故乡袅袅的炊烟”(《回乡》)。无论身处何方,无论黑夜迷茫,故乡永远都是指引诗人回家的那盏明灯。这让人又想起张建华写诗的经历。
上世纪80年代,不到20岁的他,与诗人叶文福交往,深受其影响并开始写诗。从此,诗与家乡成为张建华深藏内心的两个故乡。多少年来,漂泊异乡的张建华,不仅告别了家乡,也告别了诗。在异乡漂泊近20年的张建华,或许因中年心态的发酵,近年突然重新提笔写起诗和散文来了。诗人张建华近年来的诗歌创作,与最近兴起的“新归来诗人”创作潮流,倒是相当合拍。然而,张建华只是张建华,他是一个不入主流的诗人。他犹如黑夜中孤独的行者,不属于任何潮流,他只与那一颗尘封已久的诗心合拍。人越往年轮深处走,心离故乡就越近。所以,我对张建华重新提笔写诗,并不感到任何的惊讶,而是期待已久。令人欣慰的是,张建华近年来的写作,实现了诗与家乡这两个故乡的叠影合一。格局虽小,但那个“乡情”的点被无限放大了,终成小宇宙,而显得璀璨夺目。
不得不说,张建华怀念家乡和对亲人的真情流露,是与异乡的生命体验交互式进行的。他并非仅仅为了怀念而怀念,对异乡的感恩同样贯注在他的很多诗作中。他写成都的宽窄巷子:“宽窄巷子/我把你的寂静装进行囊/把老成都的味道打包回乡”(《宽窄巷子》);他写异乡的雪:“成都的雪啊/你总是下得那么的小/小得装不下我的乡愁”(《成都的雪》);他写漂泊时节的节日:“我是个外乡人/成都说,让你春天般蓬勃的诗歌/让冬天无法到达”(《冬至》)……是的,诗人在很多诗中努力描述着离乡后无法抹平的创伤,正如他所写:“我的乡愁,一头栽倒在田野/醒来之后就唱不出一支完整的惆怅/脚步离村口越近/被往事勒紧的神经越痛”(《再回故乡》)。然而,诗人乡愁的格局又并非单向的,而是洇染、延伸到对异乡的礼赞和感恩上了。故乡是温暖的,他乡同样温暖,故乡的温暖暖的是心灵深处的记忆,他乡的温暖暖的是日常的现实。在两端不同的诗性书写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同样的深情、善良、宽容、淡泊和达观。
或许,这正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悖论。我们的肉体和心灵,活在他乡,同样也活在故乡。这个时代的症候,恰如一架摇荡不已、从未静歇的秋千,始终晃悠在诗人的心头,扯动着诗人的心跳。诗人爱家乡,恋故乡,但并不排斥异乡;正因为异乡的漂泊,才让诗人的视野更为开阔,精神日趋丰富,情感愈加浓郁。也正因为异乡与家乡存在着距离,才让诗人更思念家乡,家乡才更真切。
张建华近年来一直在用诗意的文字,铺就一条回乡之路。在这条幽深抑或曲折的路上,他不无收获,那是对文化和生命的深切感知。《杜甫草堂》《琴台路》《武侯祠》《你不是我的女王》《朝天门码头》《白帝城》……这些熔铸进历史、文化、情怀和生命感知的诗篇,又给了我们另类不同的感受。这些诗,充分体现出诗人诗思飘逸、心游万仞、情接古今的胸怀,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建华的诗情格局又委实不小。
诗人一些心如丝发的细腻诗写,有时能让人惊喜不已。这些“小”在突然之间,能够让想象如春天到来后的万物花开,绿遍江南。从而,其“小”,又足够成就其“大”。张建华朴素的诗风之下,清新的诗句、奇特的想象在《静静守候一朵花的开放》这本集子中比比皆是。“春天的风/把绿叶扶上枝头”(《春风》),“细雨过后的乡村/春光四溅”(《惊蛰》)……读到这些诗句,你难道不会拍案叫绝?!
当下的诗坛,虚华浮躁。张建华却静静地归来,静静地写诗,不为任何名利。他用那些别致如露珠般闪烁的诗意文字,铺就了一条繁花馥郁的回乡之路。
我真的想说:张建华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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