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冉冉孤生竹》。它的全文,是这样的: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成书于萧梁的《文选》之中,它算是“杂诗”的一首。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把它归入“杂曲歌辞”,但不确定什么时候、谁给谱的曲。传世有一首刘宋何偃的拟作,基本被原作压着不能动弹。刚写到第六句,他就露怯了:
流萍依清源,孤鸟亲宿止。荫干相经荣,风波能终始。草生有日月,婚年行及纪。
开头起兴他暗用的是《采蘋》和《关雎》这两个出自《诗经》的典故。下文一句“草生有日月”,大约说的是蘋这种水草,但这语言风格,却顿时从刻意文雅转回了口语,连意象情绪流都出现了中断。何偃非一流诗人,虽然敢于尝试,但也果然留下了失败的证明。
原诗三四句出现菟丝和女萝的意象,两个都是寄生植物,放在一起黏成一团,有种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画面感。从当时直到现在,这个画面,都可以用于比喻夫妇缠绵的情意。而无论菟丝还是女萝,单独出现则常常用于比拟女子,暗示男强女弱,或者女子用于自谦(比如杜甫《新婚别》的女主人公)——对于今天的我们,这已经是常见意象,不必多说。我们需要更认真讨论的,是起手二句对意象的经营。
在《冉冉孤生竹》这首诗里,结根泰山的“孤竹”承担起兴的作用。从上下文来看,这枝孤竹,也恰恰是在比喻抒情女主人公的本来面目。竹是一种非常有特点的植物。它茎干木质,可以长得很高,中空,因为实际上是一种草,在今天的植物分类图谱上,属于禾本科,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说“竹,冬生艸(“草”的古字)也”。《史记·龟策列传》讲的故事里,则把“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和“黄金有疵,白玉有瑕”并举,认为竹子的中空,是其毛病。还没来得及赋予竹子“虚心”内涵的汉朝人,先考虑到的恐怕是“中空”意味着中气不足和虚弱。长得再高,也是柔弱的草。何况它还是“孤生”的,并不像通常所见的竹子,至少都有一丛一丛的模样。她很倔强,可是她担心自己缺乏来自内在的持久力量。“冉冉”是枝叶低垂柔弱的样子。“冉冉孤生竹”这个形象,和“青青陵上柏”、“亭亭山上松”这类象征男性君子、贵族的意象,相反相成,阴阳互补。由它起兴,定下了全诗的基调。
后续文字,是女主人公向新婚不久即外出远游的良人,陈说自己的柔弱、情思和想念,希望从他身上获取力量和勇气,继续等待下去。但能不能等到她的良人回来呢?她又引进了蕙兰这一种新的、用作喻体的花。不过,在诗里,“彼蕙兰”既不代表她,也不代表良人,而是一些与她相似女子的命运。蕙兰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花开过,谢了,结子,植株还在,年年如此,周而复始。竹子不是的。虽然它们也能生长很久,但往往一辈子只开一次花,是在荒年或者濒临枯死的时候,挣扎出全部残余的生命力,开过花,结了竹米,就死掉了。这微妙的区别,抒情主人公并没有挑明了展示出来。她只说:如果夫君您一如既往地保有高尚的节操,我为什么不能等下去呢?
等你回来,我还能再绽放,哪怕一辈子就这一次。然后呢?结子、死掉。心甘情愿。
把情话说到如此决绝的程度,又说得自然,是大部分男性作者无法在诗中自如掌握的。即便陶渊明,也只能泰然写出自己的“托体同山阿”,并不舍得用同样的笔触书写哪个女性——这是那个年代男性诗人的普遍修养。
实际上,《冉冉孤生竹》这个女主人公的形象,倒是能参照当代诗人舒婷的两首作品:《致橡树》和《神女峰》。但她又不可能完全像是个当代人塑造出的形象,她还是柔弱、不自信些。虽然“外有节理”,内心却不那么坚实,也不能同山峰真正地比肩而立。
梁代钟嵘其在《诗品》中,曾经为成书之前的文人五言诗,归纳出两个主要的“风格流派”,其一是“《国风》”,其二是“《楚辞》”。两者之间的差别,在抒情方式和语言风格上尤其显著。被归入“《国风》”的,表情达意方式多半趋于敦厚委婉,较为含蓄。被归入“《楚辞》”的,则多半个人情绪更浓,表达方式更直接,而且常有隐隐的不平气,或怅或惋,或凄或怆,带着传统诗学“兴观群怨”中“怨”的味道。以“十九首”为代表的“古诗”,是“《国风》”谱系的一种样本;而“《楚辞》”谱系中与之形成年代接近的,就是署名李陵、苏武的汉末中下层文人所作,通称“苏李诗”的一类五言诗了。
“楚辞”谱系里也有写夫妇分别的,名为《结发为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轩车来何迟”和“嬿婉及良时”想表达的显然是同一类意思。但前者委婉,后者爽直,呈现全然不同的风貌。这首诗选择了具体事件和时空(男方被征、即将远赴战场的前夜)作为截面,展开了细致的描写,有场景,有对话。如果说《冉冉孤生竹》重视女方身处弱势的陈情和许诺,《结发为夫妻》则因为在人物对话中增加了“战场”背景,提示了读者故事的大环境,也消解了男主人公在妻子眼中的强势假象。——在更为强大的历史趋势和社会现实面前,个人从来不是无所不能。习惯扮演强势角色的人体认到这点,内心感受到的冲击也必然更大。所以这个故事里有长叹落泪的镜头,而前一首诗的女主人公却表现出异样的沉稳和坚韧。“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听起来达观,其实隐藏着某种绝望。它也提到了死亡,而说的是,死了也不会忘记对方,却不介意对方是否等着他。“努力爱春华”,珍惜青春,记得今天和过去的快乐就好。
虽然《楚辞》本身多芳草,但可以看出,被归入“《楚辞》”谱系的这首《结发为夫妻》,行文中提到的花花草草,远不如属于“《国风》”谱系的《冉冉孤生竹》。花草比兴,服务于情感,装饰了情感的表达方式。这两首诗提示我们《风》《骚》确实是足够互补的一对,也很明显地呈现出两者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特质。传统诗歌正是这样在不同流派的互相学习、激荡中发展前行。(作者为南京大学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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