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身体,那有何难?在阅读加文·弗朗西斯撰写的《认识身体:探秘人体微宇宙》一书之前几乎未加留意,每时每刻,身体的各个器官如何运作,或者它们应该被如何使用。然而在现代医学出现以前,人们就对身体做出过许多猜想。譬如,“手臂”的英文是arms,在英语中兼指战争武器,还衍生出武装(armed)、铠甲(armor)、军队(army)等同根词汇。不过今日,我们还是希望多多派上它的另一种用途:拥抱(in arms),这才是温暖而惬意的事。
作为一名全科医生,弗朗西斯要面对的身体问题可比这复杂多了。不只是如何使用,还有能不能使用。在生命的早期,我们花了几年的时间熟练调用身体,直至某天,疾病猝不及防——无法转动的颈部、僵硬得表情失控的脸颊、随年龄变得混浊的晶状体、不能自如呼吸的肺——才发觉习以为常,也是难能可贵。
很多时候,疾病的成因与我们如何使用身体息息相关,甚或是我们明知故犯。譬如,某位病患明知肺可能有问题,仍下不了戒烟的决心,待身体插满了管子,时日无多,忽然自嘲:戒烟也没那么难。更多时候,我们会感叹造物的神奇,赞叹身体强大的修复能力,惊艳于构造的精妙。神话中,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得到的惩罚是曝于山上,日日被鹫鹰啄去肝脏,复又长出,折磨无休。对人类来说,肝脏组织的自我修复却是一件好事,倘不幸失去一部分的肝脏,剩下的仍能行使功能。肾脏也是一个神奇的器官,它虽不会自我修复,却可以一个顶俩地工作,像过滤血液这样巨大的工作量,若是用机器在体外透析,效率极低,而肾小球却可以用简单的结构轻松做到。
我们如何使用身体是会留下痕迹的。推理作品中的神探常常观人于微,福尔摩斯就在初见华生时,一眼看出他曾在阿富汗做军医。常言说的“相由心生”颇有道理,弗朗西斯说,面部肌肉里写满我们的使用痕迹,足以判断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忧郁的个性之于发达的皱眉肌、惯对人嗤之以鼻造就的上唇鼻翼提肌、表情丰富要小心眼轮匝肌的出卖,如鱼尾纹。至于我们的足迹,不仅是在物理上泄露我们去往何方,亦富含诸多文化意味,用以泛指我们的见识和阅历——我们如何用生命的热情去丈量土地。
生命虽美,终有“驾鹤西去”的一天。在这个问题上,科学家往往比诗人表现得更豁达。科普作家科特·施塔格以原子的视角观察生命,他说,想到所爱的人逝去后化身尘土,重新参与到物质的循环中,便似他仍在身边,未曾远去。生命不是孤独的个体,尽管我们常常强调自我的个性,然而无论是在医学上还是哲学上,我们都与他人、与世界联结在一起。书中写到一个肾移植接力的故事:有些人愿意捐肾给患病的家属,却没有配型成功。于是有了一个互助的数据库,患者能得到陌生供体的肾脏,作为交换,家属也会把肾脏捐给配型成功的陌生人。在这更广泛的联结中,利己和利他的界限变得模糊了。
而听起来有些玄乎的精神疾病治疗也是一例。据弗朗西斯介绍,源于上世纪的电休克疗法之所以在临床上遭遇瓶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的参数设置太困难了,个体耐受的阈值千差万别,最多可相差五倍。但另一方面,精神疾病的治疗也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无望。心病还需心药医,“治疗师起的作用,要比所选用的治疗方法更重要”——就像许多对病情知之甚少的患者对医生的全然信任(或不信任)也会影响病程,或如患者赋权运动的用心。换言之,我们虽需药物和器械来治病,我们的身体却更渴望与他人的互动,特别是积极、美好的互动,包括有人情味的医疗——或许这一直是身体的正确使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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