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国儿童戏剧发展,无论数量质量,都可谓空前繁荣。相对于国外的儿童戏剧,我们有许多优势,尤其是政府支持的力度和作品的教育功能。无论是现实题材创作还是优秀传统文化的转化,我们的作品都在“寓教于乐”上下足了功夫。然而,在面对创作人员这种可喜的“寓教于乐”意识的同时,也会发现,我们也同时似乎缺了一些儿童戏剧可能应该有的丰富性。
看了许多不同国家的儿童剧之后会发现,一些好的儿童剧,不“说什么”似乎也可以——很难总结出“主题思想”的儿童剧,却一样充满生命的意义,而且更贴近孩子。
第八届中国儿童戏剧节邀演的南非儿童剧《啊哈!》(建议观众年龄两岁以上)就很典型:不到五十分钟的演出,台上的四个演员,除了变着法儿地玩一堆五颜六色的毛线,只有一句台词(如果临近结束时的几声“啊哈”算作台词的话)却令现场的孩子欢乐无比,令陪伴孩子的家长们不断被自己孩子“莫名其妙的欢乐”打动。
这个戏的“故事”(够称作“故事”的话)是这样的:四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四位成人演员没做任何“宝宝状”表情、动作,但开演不久,你就会认出并相信他们是三岁左右的孩子),他们互不相识,偶遇在游乐场一角,然后,他们共同发现了一个没人要的纸盒子。所有“孩子”都很好奇,他们怯生生地互相看着,达成了默契:每个人都有机会独自打开箱子看,看完他们抿嘴笑着,然后,依次从盒子里找出一个差不多大的毛线球,试着各种玩的方式(只有两三岁孩子,才想得出的那么笨的玩法)。只要找到有趣的玩法,那个孩子就会很“得瑟”(蹦个高、摆个POSE、翻个跟头或者弹下舌),接着,别的人就会模仿他/她的玩法和“得瑟”的表情(蹦个高、摆个POSE、翻个跟头或者弹下舌)。然后,他们又依次从盒子里找出两根毛衣针、继续试着各种笨玩法,又是一个模仿着一个。然后,他们又依次从里面取出一小截毛线,又去试、又互相模仿……四个孩子里有一个似乎更小、更笨,总跟不上趟,但又一直特别认真努力地模仿。这时,别的孩子会假装不经意地示范给她看,直到她跟上大家。再后来,这个“笨小孩”带头从盒子里取东西了,她取出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团毛线。所有人都看着“笨小孩”,她琢磨着,直到发现可以将那毛线团当成五彩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她非常开心地发出了一个代表“成功发现”的“得瑟”声——“啊哈!”,然后,所有的孩子都从箱子里取出乱成一团的毛线,试着把它们当成裙子、书包、项链……每个孩子在完成自己的“惊喜发现”时,也都会发出一声快乐的“啊哈!”然后,他们有了更多的“发现”,有了更多的欢笑和手舞足蹈,更多的友好和亲密。
这个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人物、故事,更没有讲道理,却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儿童戏剧作品!
“可是,这个戏在说什么哟?”有不少成年人这样问过我。
四名成人演员毫不造作、毫不费力地让所有人相信了他们扮演的是三岁甚至更小的孩子,并且带着全场大人孩子,“重温”了一段懵懂憨乐的童真时光。南非的同行居然能够如此精确地抓住了那么小的孩子的内心状态!真的做到了回归天性。想一想,两三岁的孩子每一次的独自外出,何尝不是一次次充满期待,同时又充满焦虑和挣扎的挑战与冒险: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小朋友?自己会不会被别人接纳?种种不确定性……舞台上,“孩子们”每一个交流的瞬间都是幼儿的:充满渴望和胆怯;每一个探索和发现的瞬间也都是幼儿的:充满惊喜和悸动——幼儿的人生经验都是从零开始。当我们跟着台上的“孩子”一起,也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归零,会发现自己重获了一双孩子的眼睛:早已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新鲜如洗,生命亦新鲜如初——人之初最单纯的友谊,对朋友的渴望、对游戏的渴望、尝试获得快乐的过程、发现与同伴相处的规则:尊重(按约好的顺序)、独立(各有各的发现)、分享(“得瑟”、示范)、认同(彼此模仿)、包容与共享……这些“主题词”没有通过演员向全场小朋友们现场“倡议”,而是通过舞台上每一个“孩子”最真实、细腻的表演,令所有小观众都心照不宣地读懂了。甚至,刚走进剧场的孩子们就已经在进入状态了的演员身上,认出了童年的自己——两三岁时的、更加自由自在、更加无拘无束、更加天真快乐的自己。而我,则是在看戏的过程中,不断地记起曾经的、遥远的感觉……啊哈!当把自己还原为孩子,会蓦然发现,童年原来如此丰富,快乐原来如此简单。
其实,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儿童戏剧除了“寓教于乐”,更应该发挥艺术的、审美的手段,帮助孩子去认识自己、认识世界,从而养成健全的人格。而建立良好人际关系的能力、获得快乐的能力等,都是健康人格的重要标志。
今年的“中国儿童戏剧节”邀演的国外作品中,有不少没有“说什么”(诸如“勤劳”“善良”“勇敢”等我们常用的儿童剧主题),却内涵丰富的、妙不可言的作品。比如,比利时儿童剧《我的地盘》(建议观众年龄四岁以上)是部独角戏:独自过生日的女孩,无意中发现墙上的影子不仅与自己步调一致,还会随着自己的移动而变大变小。当她跟影子玩起来之后,影子却突然单独行动起来。女孩从吃惊,到开心,到企图驯服影子,结果引起影子的疯狂对抗。女孩气走了影子,却突然感到寂寞,她四处寻找影子,却千呼万唤而不得。可当她准备自己打开贺卡的时候,好奇的影子却悄悄地凑了过来……女孩开始讨好影子、顺从影子、想面对面地见到影子、想要牵到影子的手……人与影子的游戏和关系千变万化、时时情理之中又处处意料之外,没有一句台词却令人脑洞大开。像孩子一样淘气、任性的影子,满足了每个孩子都有过的、对影子的无限幻想,而我这个成年人,同时还会想到:这人与影子的对抗与和解,又何尝不是在表达任何一种“二人关系”!好的儿童戏剧一定不会是只有孩子爱看(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再比如韩国儿童剧《瑶瑶》(建议观众年龄两岁以上),也几乎没有正经台词:一个小女孩最不愿意爸爸上班,单是两人告别的过程就有好几番——每个孩子和父母都熟悉的、这甜蜜而酸楚的“每日功课”。外面的汽车喇叭一直催,不撒手的女孩无意中扯开了爸爸毛衣上的线头,爸爸只得剪断线头跑掉。家里只剩下了孤独而难过的小女孩,而那根爸爸毛衣上的线头,便成了女孩“幻想世界”的引子……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在想象中活起来了……小女孩瞬息万变的情绪、天马行空的幻想、一片狼藉的房间,也是每个孩子和父母都熟悉的。而终于回家的爸爸,身上的毛衣只剩下了一小半——大多毛衣都被女儿的想象消耗掉了——如此富有想象、意外温暖又意味深长。
这两个作品都没有太多故事和情节,却有着非常丰富的情绪和情感。它让所有的孩子都会从中意识到:孤独并不是自己独有的痛苦。而想象,则可以成为陪伴自己的、无处不在的伙伴。
接下来,我还想谈两部自称“婴幼儿戏剧”的作品,并且发出“啊哈!”之声。
日本的《空气》(建议观众年龄两岁以下)中,白衣灰裙的年轻女子坐在椅子上,轻轻拉着手风琴,有旋律又像没有旋律,宁静却不催眠,雀跃而不喧嚣。另两位年轻女子同样白衣灰裙,随着手风琴轻舞着,没有人物和故事,舞动却带来充满形象和情绪的联想:舒朗的天空、柔缓的海水、滑翔的海鸟、海天之间湿润的空气……无形又有形,令整个空间舒适和喜悦。二十分钟后,舞台中区那片漂亮的白纱幔被她们轻舞着拉开了,新的惊喜出现:三只一束、两只一扎的白气球浮动在空中,气球下面坠着各种漂亮的小筐子,小筐子与地面若即若离,飘忽中充满“诱惑”。这时,有宝宝情不自禁地离开妈妈怀抱,迈开小腿甚至是爬着、独自进入完全陌生的舞台、去捕捉触手可及的气球,去气球下的盒子找到各种可爱、轻巧的玩具。更多的宝宝离开妈妈怀抱,跌跌撞撞又充满兴致地去探索、流着口水去发现……手风琴轻柔地响着,令宝宝安心又愉快。两位舞者始终保持着优美、轻柔的舞姿,如同长着翅膀的天使,安静地陪伴着宝宝们……
挪威的《麻雀》(建议观众年龄三岁以下)里,三个纤秀的青年演员,穿着麻雀灰的西裤、马夹,戴着帅气的鸭舌帽,蹦蹦跳跳着,神似麻雀。旁边两位叔叔用大提琴和一堆瓶瓶罐罐弄出好听又安静的声音。小麻雀们敏感地张望、跳跃,互相打招呼,找吃的,找来纸屑筑窝……它们“鸣叫”的方式,是吹响手里的小口琴。“忙”过二十分钟之后,小麻雀们发现,刚筑好的窝里居然有蛋!于是,“它们”偎到窝里一起孵蛋!然后,好像真的有小鸟被孵出来啦……这个时候,有刚刚会走的宝宝走到了鸟窝前……随后,一个又一个宝宝或走、或爬地上了台,有的,静静地吮着指头等待有小麻雀被孵出来;或者,有的,会去专心研究刚才的那堆小纸屑。小麻雀们继续孵蛋、找食物、睡觉、给孩子们分发不同颜色的鸟蛋……
第一个宝宝走上台的瞬间,就仿佛这个戏的海报的再现。看海报时我曾想:这个剧团要带个不满周岁的小演员周游世界,可真不容易。现在我突然明白,那画面里的宝宝,是任何一个演出现场的小小观众!看着路都走不稳的宝宝们在舞台各处随意走动,一片自在。啊哈!我同时明白了《麻雀》和《空气》了不起的功能:它们不仅仅是在舞台上营造出了一片属于婴幼儿的纤细、轻柔,让幼儿安心参与游戏、接触属于“戏剧”的甜美的时光……更是一个让幼儿获得成长的现场!
——做过父母的人都知道,当孩子开始走路、开始“探索世界”的同时,也正是极度害怕离开母亲、怕陌生的人和陌生环境的年龄。如何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可控范围内认识环境、建立独立行动的勇气,是婴幼儿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这恰恰又是很难通过语言教育达成的……看到他们一个个主动地走出妈妈怀抱、走向舞台深处的气球和玩具,走向小麻雀身边或更远处的碎纸屑,我意识到,此时此刻,宝宝当众完成的这一次“探索”和“发现”,就是这个孩子一生中走向“独立”和“勇敢”的至关重要的一步!这种需要漫长过程的心理成长,居然可以在这样的戏剧的陪伴中,瞬间完成!啊哈!
文学即人学,戏剧亦然。这些看似没有“说什么”的舞台作品,恰是最好的戏剧,因为,它们是真正以人(孩子)为本的。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对更多元的儿童观、儿童戏剧观的借鉴,一定会帮助我们为中国的孩子们创作出空前丰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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