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深秋,昆曲小生表演艺术家石小梅携弟子施夏明等来到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上演昆曲《白罗衫》 。从主人公朗声一呼扬鞭上场,至其一身红衣半掩一肩白衫的身影定格在全剧煞尾,一腔一韵,观众的一笑一泪尽系之。散场的学生中有人悄声感叹,说这是一出“大男主”戏。内行人称《白罗衫》是昆曲中的《哈姆雷特》,这句“大男主”乍一听外行,却一语道破我心中诸多难以言喻的感受。
“大男主”的说法来自都市剧,相比于经典的男女主角故事模式,“大男主”意味着主人公在整部作品里是结构的中心,也是意义的中心,主人公的性格、经历、思想、情感是作品主要表现的对象。除此之外,“大男主”还隐含着一个意思,这个人物一定有着独特的生命历程或人生抉择,让他不仅在故事中成为绝对的主角,在观众的欣赏谱系中,也将成为灯塔式的主角。故而,“大男主”是观众对昆曲《白罗衫》的一句毫无保留的褒奖,也是这部传统戏经过重新改编、演绎而成的文本极具现代性的明证。
昆曲《白罗衫》分为《井遇》《庵会》《看状》 《诘父》四折。讲述书生徐继祖上京应试,行至苏家村,被井边汲水的老妪误认成其子苏云,老妪哀诉苏云携妻赴任兰溪知县,十八载杳无音信的伤心往事,徐继祖幼失母恃,心生悲悯,答应为老妪寻子,老妪将信物白罗衫相赠。徐继祖春闱登第,受封八府巡按,以白罗衫为信遍寻其主,访至庵堂,苏夫人道出当年其怀有八月身孕,随夫君舟行江中,遇水盗,夫君溺水而亡,水盗欲抢其成婚,苏夫人风雨夜出逃,途中产子,失落荒野之事。接踵而来的,是自称苏云的老丈状告徐能十八年前夺妻害命,徐继祖看状惊疑,劝哄奶公说出昔年旧事,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水盗正是其父徐能,苏云夫妇才是其亲生父母。
说了许多,这还是一出无法剧透的戏,因为“猜中了前头,却猜不着结局”。《井遇》一折早已埋下一连串伏笔。编剧张弘说,我们常讲“背井离乡” ,“井”实际上是家乡的表征。我们安排徐继祖在苏家村喝了一口井水,在井边向老妇人(祖母)询问,实际上是一种乡情的意味,是一种家的情怀。徐继祖自述丧母,马儿行至苏家村驻足不前,老妪将其认作儿子,奶公一听“白罗衫”即催促起行……对于熟悉传统戏“套路”的观众而言,这一折大致勾勒出故事的全貌,徐继祖与老妪看似不期而遇,实则与其命运紧密相连。观众心中既存着疑问,也几乎有了答案——老妪就是徐继祖的祖母。在第二折、第三折中,徐继祖接连与苏夫人、苏云相见,观众如上帝一般,将“骨肉相见不相识”的情状尽收眼底,而主人公身在迷局之中,尚以旁观者的天真、执著追寻着真相,形成了“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结构。
只看前三折,一出“八府巡按不徇私情,严惩恶人,迎回双亲,皆大欢喜”仿佛呼之欲出,《白罗衫》的两个蓝本《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和昆曲古本《白罗衫》也的确是这么写的。
《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以全知视角,开头一边写苏云夫妇拜别高堂、登舟赴任,一边写徐能惯擅以揽载为名劫财害命,见苏夫人美貌心生歹意,而后则是徐能深夜将苏云抛入水中,逼迫苏夫人成婚,徐能之弟徐用与管家朱氏暗助苏夫人出逃,朱氏投井自尽,苏夫人庵中分娩,婴孩啼哭,庵主恐他人起疑,劝得苏夫人将婴孩以罗衫包裹,弃于道路,为徐能拾得。行文至此又话分两头,一边写苏云为一客舟所救,不敢鸣冤,安身在村学教书,一边写苏母念儿心切,命次子苏雨打探,苏雨探知兄长“途中病故”大为悲伤,以至命殒。故事一万四千余言,没有一以贯之的主角,前情铺叙七千余字,才写到徐继祖上京会试,途遇苏老夫人留宿,受赠罗衫一领,允诺为其寻得二子音信,徐继祖登科,与同僚各得苏夫人、苏云诉状一纸,状告其父徐能劫财害命,徐继祖一边诱捕徐能,一边密召奶公,罗衫为信,其身世不言自明。最终徐能正法,徐继祖认祖归宗,改名苏泰,徐用、朱氏等尽皆善恶有报。昆曲古本《白罗衫》分为《揽载》《设计》《杀舟》《捞救》《放走》《投井》《拾孩》《贺喜》《井遇》《游园》《看状》 《详梦》《报冤》十三折,情节大致出自《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略有不同者,《游园》一折,写苏夫人托身王国辅家,王国辅邀徐继祖游园,苏夫人闯出鸣冤;《详梦》一折,写徐能梦见“颈上开花”;《看状》一折,父亲徐能被告,徐继祖惊疑不信,从自身反推,想证明父亲不曾作恶,被告只是同名同姓,却推出自己“非嫡派”; 《报冤》一折,写徐能临刑自叙养育之恩,徐继祖不为所动,命“从宽绞死,好生成殓”,仍是惩恶劝善。
两个传统文本读来枝枝蔓蔓,许多疑问被掩盖了。比如徐用何以一再违背其兄的意志,朱氏何以为掩护苏夫人不惜自尽,人物似乎更像一个个符号,被作者刻意贴上善恶的标签,以备教化之用,其行为动机、情感脉络则悬而不论。在徐继祖身上,这种教化的目的性尤为凸显,比如他一见苏夫人状词即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 ,“我父亲劫掠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 ”从奶公处得知身世后,便着手设计诱捕,当时心理——“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个礼数”。逮捕当场,徐能“叫道”:“继祖孩儿,救我则个! ”徐继祖则“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 ”身为人子,面对父亲作恶事发,不忧不疑,不仅亲手将其正法,而且立即形同陌路,诸般言行与其说“清正廉明”,倒更像急着“划清界限”。这里徐继祖俨然作者“附体” ,他不是有情感、有抉择的独立个体,而是教化的代言人,也就谈不上“大男主”。
1987年,昆曲表演艺术家周传瑛先生病中将《看状》一折传于石小梅,不久溘然长逝,1988年,石小梅的先生张弘以《看状》为中心,向两端延展,改编、创作了全本《白罗衫》 。是这两位艺术家的创造,把寻常的清官断案戏演绎出了古希腊悲剧式的惊心动魄,也赋予了这一传统文本人性的光辉与现代的光晕。
从《看状》一折到《白罗衫》全本,创作者为贴合现代审美习惯作出诸多调整。如,以徐继祖上京应试为开端,并将其作为贯穿始终的主人公。熟悉类型剧的观众都知道,这是典型的悬疑剧的写法,将故事的三个时间——以前、现在、以后“对折” ,从“现在”写起,经由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故事向以前、以后同时延展,与事件相关的人证、物证逐一被打捞,主人公沿着线索一边前行,一边揭开不为人知的过往。另外,对于“现在” ,改被动“偶遇”为主动探寻,对于“过去”,改直接呈现为间接追叙,人、物与彼此的证词得以相互印证。
《白罗衫》与两个蓝本最大的不同,在于为主人公铺就的父子情深的底色,这成为其关心个体命运及其情感、选择的现代基底。主人公一人的悲喜,牵动着万千观众的泪与笑,大抵要归因于此。
徐继祖出场即自述别慈父“长亭外泪眼里似爹亦娘” ,如果以为这不过是传统文本中司空见惯的离愁别绪,那么《诘父》一折,就将其背后的深挚、真切彻底剖开。经过《看状》一折,徐继祖知悉徐能恶行与自己身世,设下家宴,起初目的明确“开宴迎亲报养恩,杀贼枭首雪母恨” 。可当他面对父亲,以“同僚余人双遇着一桩棘手的案子”为由探问,徐能从忐忑不安到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问“那父亲待儿子如何”,徐继祖答曰:“好,与亲生无二。 ”接下来的一段道白,令这一折开场立下的“报养恩”“雪母恨”,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戏闹,七岁延师训读,顽劣不忍打骂,儿欢喜,父亦笑,子愁闷,爹亦恼,是爹又是娘,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 ”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十八年间点点滴滴赫然在目,两人生命中的孤独、悖谬也霎时将舞台撑满,案子是否解决不再重要了,“怎么办”成了最大的悬念。
一个是“浪迹江湖、无子无靠、孤身闯荡、半世凄凉” ,拾得一子遂洗心革面,只想当个好父亲,因着父亲当得太好,反被揭穿劣迹,父子缘分终结;一个是有父无母,陌路相逢一老妪,被失子之忧搅动了丧母之痛,一心为着老妪重享天伦追查寻访,最终连唯一的“父亲”也要失去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在这场父与子,同时也是两个人与各自命运的“搏杀”中,彼此都无从取舍,都选择了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对方。最终,徐能以自行了断于父子两难之中杀出一条路,当两难选择变得无需选择,徐继祖也就陷入了永恒的困境。一面之缘,偏当骨肉相认,十八载至亲,却要以死作别。一出戏就此戛然而止。
没有想当然的骨肉团圆、皆大欢喜,它让人们看到了主人公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内心波澜,这桩心事无法写入传统文本,甚至也不能见诸许多扬善惩恶的笔端,尽管故事、人心本该如此。很少有人经历过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但这并不能阻碍人们在主人公身上看到自己,他一身红衣裹着一领白衫,将出迎未能出迎,欲悲哭未敢悲哭的那一刻,仿佛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早已经历过无数个这样无以言表的时刻。演员在徐继祖披上红衣,准备将亲父母迎入府中时,襟袖刻意只穿了一半,他已然告诉观众,这是艺术形象,可是一转身,我们发现,那不正是我们内心的真实写照?因为看到了自己,就连历尽坎坷终于破镜重圆,此时迫在府门的苏云夫妇,黑压压跪称“老爷”的衙役,还有并未登台却仿佛就在台上乞望着“罗衫再合”的无数看客,统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徐继祖”不再是谁的“代言人” ,他从一折残本里走出来,走进现代人的心里,做一个“大男主”是孤独的,可是现在、将来,无数观众会在这孤独中找到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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