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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此身非我有

发布日期:2019-01-28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马明高  浏览次数:
 

  “小女孩和阉鸡师傅中间隔着一白瓷盆清水。”

  这是女作家盛可以长篇小说《息壤》的第一句,这个小女孩叫初玉,是初安运家最小的女孩。阉鸡师傅叫阎真清,初家的大女儿叫初云,嫁给了他。《息壤》中初家是个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到了初安运这一代时,他那个叫戚念慈的小脚寡母,居然活了一百多岁,对这个家族统治了很漫长的时间。他尽管犹如父亲一样,也是“英年早逝”,但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他把十八岁的女人吴爱香娶到家后,“就没让她的子宫清闲过”,“吴爱香点豆子般连生六女,夭折一个,其余五个健康茁壮,长得花团锦簇”,分别为初云、初月、初冰、初雪、初玉。尽管五个女儿个个聪明,天生丽质,“初云慢性子,初冰有心计,初雪胆子大,初玉天赋高”,但是,为了让初家继续“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必须继续生个带把儿的。好,承天鸿运,终于生下一个“初来宝”。老天爷,不能再生了,到医院“上环”!但是,可惜这个初来宝“五岁断奶”后,却“智商没再生长”。继承着戚念慈的衣钵,“一九七六年,汁液饱满三十出头的吴爱香成了寡妇”。因为一向被众人认为是“一对恩爱夫妻”的“作风正派”的丈夫初安运,从自己任场长的农场“粪池”中“全身溜光”逃回家中,妻子吴爱香用“一锅开水”,并将“整块肥皂”搓得“薄如纸片”,都没洗尽他和继任场长妻子“男欢女爱”后的噩运,很快英华早逝。是否是陷害?传说戚老太为了报仇,居然“拿兔子做实验,花了五年时间用毒蘑菇”解了心头之恨,反正那继任夫妇是被蘑菇毒死的。可是,“吴爱香始终觉得体内的钢圈与丈夫的死亡有某种神秘关系,那东西是个不祥之物”。因为自从她的“子宫里放进金属圈不久,初安运便得了一种怪病,两个月后就带着一身血痂和草药味进了黃土堆”。

  我被盛可以冷峻、凌厉、生猛、残忍的文字诱惑着,激动着,读到了最后的几行文字,是“去年闭的经”的初云与二姑娘初月的对话:“眨下眼我们也是恩妈(奶奶)级别的人了/一世人冇么子搞发兴(没什么搞头)/都是一天一天过/初玉这胎是男是女/是个女儿/噢/到她们这一代子宫应该不再有什么负担/那也讲不死火(说不准)”是的,真的说不准。我又想起了小说中初家最小辈的女孩,十六岁的初秀。她是弱智者初来宝与弱智者赖美丽夫妇生下的女儿。“有人说她十四岁便丢失童贞,也有的说十五岁”,十六岁时,那“十二岁”时“身高一米五五”,“没再继续长高”的“身体到处膨胀”,“变成一个圆润丰腴胸脯雪白的性感少女”,居然挺着“大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初家人纷纷而动,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故乡“槐花堤村”,“这是一场关于子宫的战争”,围绕着她该不该生开展了大讨论。村里的人们都在说:“瞧瞧他们家,傻的傻,死的死,该生育的不生育,不该生育的挺着肚,该结婚的没结婚,结了婚的闹离婚。”

  从《北妹》到《道徳颂》《水乳》,到《死亡赋格》《野蛮生长》,再到《福地》,“70后”女作家盛可以的视野在不断地扩展。从两性关系到家庭层面,从家庭层面到社会生活,从抽象的乌托邦叙述到活生生的历史现实。可是,读完《息壤》之后,我突然又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想起了穆旦的诗《我歌颂肉体》:“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还远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是的,身体既是我们每一个人十分熟悉的存在,可它又是我们每一个人十分陌生的现象。盛可以从《息壤》开始,把个人经验的身体放在活泼泼的历史与现实生活中进行挖掘、发现和追问。她用一个家族八个女人四十多年的生活史、生命史、身体史,来告诉我们一个荒诞而又十分真实、离奇而又十分现实、偏执而又十分正确的道理:你的生命、你的身体,你是永远做不了主的。因为,你所面对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社会意识、文化意识、生命意识、爱情意识和存在意识等等,都会从他人与世界的各种方向、各种角度、各种时刻,对你的生命与身体施加压力,使你的生命与身体不由自主地失去本真与自在,变成你十分陌生的现象。

  “身体的日常呈现方式”,可以说是身体哲学的一种存在方式。《息壤》通过这一系列貌似冷酷、怪诞、暴烈、乖张,却十分真实、犀利、生猛、凌厉的故事、情节和细节,扎实而细腻地、多重视角、多种角度叙写了初家四代女人,即戚念慈,吴爱香,初云、初月、初冰、初雪、初玉和初秀四十多年来“身体的日常呈现方式”。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身体永远与历史和现实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关系,正如苏姗·桑塔格的那本书之书名所言,《疾病的隐喻》。盛可以这部小说发现了“疾病的隐喻”里暗藏着复杂的意识形态,有着超越病理学的文学阐释和广义的精神书写。她一直以来,以不同于其他“70后”女作家沉溺于“小叙事”“私写作”和“日常生活”的琐碎,而是致力于对女性婚姻、爱情、家庭和欲望中“性”之“道德”的深挖细研,以敏锐的艺术触觉和鲜明的女性意识,书写着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之脆弱、阴暗、自私、虚伪的本性与弱点,在更为隐秘的层面上凸显女性在物欲时代极为艰难的生存景象。《息壤》则更为自觉地把女人的身体放在“历史意识”和“现实感”中进行考古式的发掘和详细叙写,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日常角度,对女人的身体进行深度解读,力求对当代人以及后世对“人之身”有清醒的认知和重要的精神启迪。

  未来的人工智能、大数据、互联网,可能会让我们与身体的距离越来越远,会感觉孤单、迷失方向。因为失去了生命最本真、最真实的形态。身体注定有一种与历史、民族、此时、现实、俗世、经验有关的尘俗性质,需要物质与精神的超越。但是,任何物质与精神的超越,都不能因超越而无视真实的身体感觉和诚实的生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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