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奇来了!不但来了,还真的演了!奇迹!
开演前不久,每天一首不同的钢琴协奏曲最终改为了同一首,只演普罗科菲耶夫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临时改换曲目事小,当不少乐迷好友们唉声叹气为在激烈的秒杀中没抢到一张票而错过女神在家门口的演出,我安慰他们,“别伤心!这位经常临时取消演出。”确乎如此!不到上场时间,一切皆有可能。尽管这种疑念在入场前还有一丝闪过,但直觉和理智都告诉我,这回“阿姐”一定得演!上有前夫迪图瓦领衔,下有他们的女儿安妮助阵,又恰逢上交140周年的庆典,以及上海最适宜的天气,她还有什么理由缺席呢?
钢琴就位,场灯亮起,阿姐在一片欢呼声中,挽着迪图瓦在上海观众面前正式亮相。对于翘首期盼已久的观众而言,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
“奇迹”真的出现在眼前!阿格里奇不但为钢琴而生,也为乐伴而生。与那些深潜录音棚里埋头苦练的钢琴家不一样,她不喜欢孤独,也不喜欢独奏。细数过唱片记录便可知,她已经停止很多年不再出独奏专辑,音乐会也是与人合作,从四手联弹一直到协奏曲。因此,即便她取消了演出,乐迷们都会认为一定有她的原因,因为她还要为她的乐伴们着想,没有合适的心情与强烈的愿望,怎能够续写传奇呢?当我们看到她面带幸福微笑登台时,就知道这必将是一个载入史册的“奇响”之夜。
在阿格里奇数量惊人的曲目库藏中,“普三”堪称她最具有典范与标杆意义的协奏曲了。所谓典范,即她率直与干练的风格,最切近这部作品中本真的阳刚之气;所谓标杆,这部作品中的超难度技巧与高强度对比,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却步),但对阿格里奇来说,从来就像是在戏耍一样,她用各种近乎玩笑般的指触亲身示范何谓举重若轻。不论是乐团还是指挥,大家都严阵以待,乐手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迪图瓦,迪图瓦又不时大幅度转过身看看阿格里奇,生怕追不上她。不得不说,阿格里奇就是个天才!当普罗科菲耶夫式的天才创作在不到百年之内,就遇到了另一位天才来演绎他的杰作,仿佛那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样。打击乐般的密集和弦与飞流直上的八度续进,在她钢铁般的指尖完全不成问题;如入幻境又极尽神秘的冥想段落更是真诚无伪到让人毫无抵抗能力(这在其他演奏家版本中常常容易显得有些做作)。
两晚的协奏曲中能听到或隐或现的个别碰音现象,但那丝毫不会影响到音乐的进行感。她无须掩饰又淡定自若的神情,以及从未见衰退过的超凡手指机能,令人叹为观止,真可谓“奇观”!有经验的演奏者都知道,十九世纪以后的钢琴作品大多要动用膀臂甚至是腰背的力量,更别说像“普三”这样的重量级协奏曲,要靠极高的专注度与精准的把控力才有可能完成。相比早年的演奏,阿格里奇如今的现场更显得稳健与轻松,看起来只要活动到掌关节与手腕,再加上些许踏板的抖动,便可四两拨千斤。钢琴时而闪烁着光芒包裹起乐队的主线,极尽柔媚与之缠绵,时而又从重重围猎之中穿刺而出,突破音响的边际,彰显无上辉煌!
通常,在体现独奏家与管弦乐团相互“对抗”与“竞奏”的协奏曲中,会出现三种不同的情况:乐队迁就独奏、双方势均力敌,以及独奏策动乐队。在阿格里奇的上海音乐会中,无疑更接近最后一种,不仅在协奏曲中如此,她的影响力几乎辐射到所有作品。在两晚相同曲目的不同顺序中,就能够明显感受到阿格里奇出场前后,乐队在整体精神状况上的差异:同样是雷斯比基的《罗马的松树》,首晚下半场的演奏就比次晚显得更为凝练。
或许,因阿巴多的离开人世而不再有“双阿组合”之外,我们能听到的最默契的搭配应该就是阿格里奇与迪图瓦了。这位指挥家的魅力,可能并不在于他对作品的理解与演绎,而更在于他对音乐会的策划运作、掌控把握与临场表现上。至少在舞台上,他们一家三口都充分展现了各有所长的表演天分。在女儿安妮·迪图瓦绘声绘色的法语旁白中,这对长期的艺术搭档携手中国青少年钢琴家王雅伦,将圣-桑那部形象生动、风趣幽默的“音乐故事绘本”《动物狂欢节》作为压轴,将音乐会引向了童话中的轻松情境:母鸡呵呵下蛋、野驴嗷嗷嘶叫、乌龟跳起憨态康康舞并让人陷入昏睡的呼噜声,都叫人忍俊不禁。刚刚示范过用指尖爆发力表现袋鼠般弹跳动态与水族馆里晶莹剔透梦幻音流的阿格里奇,又模仿起技术拙劣的入门者弹奏无聊透顶的车尔尼简易练习曲难以入耳的杂乱音效,这样天壤之别的戏剧性反差,恐怕真不多见!与此同时,我们又在弦乐声部中发现一位发型与长相同阿格里奇高度近似的中提琴演奏者,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她的长女丽达·陈……而这一切,看起来全都像是在指挥家迪图瓦的“指掌”之下。
首晚的终止和弦尘埃落定之后,我们看到迪图瓦在阿格里奇额头上充满感情地轻吻了一下,仿佛在“奖赏”她的如约赴演。而她又将迪图瓦从指挥台上“搀扶”了下来,手挽手并肩缓缓走出观众的视线……这时我们才深深感动于这两位已经合作了半个多世纪的银发长者,他们在上交舞台上的首次同框身影与终将三日不绝的绕梁余音,给我们留下的那种无比温暖的幸福感。年纪是什么?病魔又是什么?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能在音乐中找到答案。何谓爱情?何谓友谊?何谓家庭?或许这也是以“家庭音乐会”方式来演绎童话作品的奇思妙想与真正用意吧。
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音乐会的晚上又如飞而逝。无论是美丽依旧的“奇迹”、变化多端的“奇响”,还是不可复制的“奇观”,在这两个夜晚以及此后的无数个夜晚,都留给我们大大的震撼与久久的回味。为了答谢观众们的敬仰与热情,阿格里奇难得加演了独奏的斯卡拉蒂奏鸣曲(K.141)和舒曼《童年情景》的开篇曲,前者的托卡塔风格是她超凡脱俗的技艺展现,后者的真挚情感是她童心未泯的天性使然。第二晚又在众亲友的陪伴下返场再度奏响《狂欢节》之终曲,为阿格里奇的首次上海之旅划上了圆满的终止。的的确确,这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音乐“狂欢节”,它不仅属于每一位亲历“阿姐”演出的人,也属于每一位关心她的乐迷们。因为,音乐会常有,而阿格里奇,全世界只有一个!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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