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每一次的上影节抢票,都是极为激烈的竞争。今年的《海上花》和《阿基拉》等热门影片,更是在顷刻之间便已售罄。不过,寻找那些冷门佳片,也是电影节的乐趣所在。对笔者来说,印度电影《萤火虫》,就是本次上影节最耀眼的遗珠。
即使是把这部影片放在所有的印度电影之中,也无法掩盖它的独特性。这部作品用它别样的风格,诠释了一系列极具普遍性的议题。
《萤火虫》的故事主线非常简单:一名八十岁的老妇乔纳基,在弥留之际,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她十几岁时的爱人、她那并不幸福的婚姻、她那位研究植物的科学家父亲……但是,对于一部注重形式感的艺术电影来说,重要的不是讲述了什么样的故事,而是讲述故事的方式。这部影片的导演名为阿蒂提雅·维克拉姆·森古普塔,他此前的作品《爱的劳工》(2014),通过极为克制的手法,展现了生活中静谧而微妙的时刻。而这部《萤火虫》,据说取材自导演祖母的个人记忆。在这部影片里,阿蒂提雅保持了对生活细节的高度注重,但他采用了更多复杂的风格手法,讲述了一个更为魔幻的故事。
《萤火虫》最惊人的地方,就在于它处理“记忆”的方式。电影是一种重构时空的媒介,我们常常能够在一部影片中,看到角色们回忆自己过去的生活,这在现实生活的线性时间中,是不可能做到的。在电影中,有许多呈现“记忆”的常规方式,例如采用柔焦镜头、黑白影像等等。不过,一些先锋的艺术电影导演,也会发明出其他的手法。例如,今年逝世的著名实验导演乔纳斯·梅卡斯,就以他的“跳跃式剪辑”而闻名。在他的《行旅歌集》(1981)等影片中,他用高速跳动的影像,来模拟记忆的质感。
而在《萤火虫》中,阿蒂提雅处理记忆的方式,看起来十分简单,但却有效得令人吃惊。在这部影片里,年迈的乔纳基直接出现在了自己记忆的场景之中。在一般电影的回闪段落里,记忆的主体一般都会幻化为自己当年的容貌。但在《萤火虫》里,一位80岁的妇人,以自己年迈的身躯,重返生命中那些难忘的时刻。在这些场景里,她周围的那些人都显得比她年轻许多。于是,我们会看到一位将逝的老妇,躺在一位少年的怀中,那位少年是她曾经的爱人;我们会看到她惊醒在寄宿学校的床上,在周围清一色的少女中间,她显得如此突兀;我们会看到比她“年轻”得多的母亲,为她擦拭身体,对她严加管教……这种年龄之间的差异,首先会为我们带来一种违和感。但是,随着影片的进展,这种呈现记忆的独特方式,让我们更为深切地体认乔纳基的感受。当一位老人回忆自己的过去时,难道她可以舍弃自己的身体吗?即使在她的记忆中,周围的景象再鲜活,她仍旧只能面对自己的衰朽之身。在《萤火虫》里,导演甚至无需使用柔焦镜头或黑白滤镜,就创造出了一种时间交错之感,就诠释了年老者的孤独与无奈。
除了“亲临现场”的记忆主体之外,阿蒂提雅还设计了系统化的视听手法,用来呈现女主角一系列的记忆空间。从布景特征上来说,影片中的场景大多是潮湿而污秽的,但与她年轻的爱人有关的那些场景,显得更为明亮、洁净。而且,导演让那些重要的场景(例如长廊、阶梯、彩窗等)重复出现,以此表现这些场景在女主角记忆中的地位。
从镜头运动上来说,大多数的场景都是用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拍摄的,这赋予了这部影片一种装置艺术的质感,令人想起蔡明亮和阿彼察邦的作品。如此频繁的固定镜头,要求导演使用更为细腻的场面调度和摄影技巧。在一个母亲窥视乔纳基与爱人的镜头里,阿蒂提雅通过“移焦”的手法,让观众的注意力从一个焦平面移动到另一个焦平面,从而达成了视点的转换。当然,阿蒂提雅偶尔也会使用一些运动镜头,这些稀有的“变量”,呈现了女主角记忆中那些宝贵的时刻——例如她依偎在年少时的爱人怀中,一同吃着橘子的镜头。更重要的是,《萤火虫》中频繁出现的那些象征性元素,让这些记忆显得格外深沉、厚重。其中,萤火虫、橘子和火焰,可以说是一组互相关联的意象。在整部影片潮湿阴暗的底色之上,这些明亮的、暖色调的物体,显得格外耀眼。其中,在女主角那段动人的爱情之中,橘子自始至终都是不可缺少的关键道具。导演用剥橘子的段落,来展现两人之间的柔情;少年点燃橘子皮的场景,也令人印象深刻;在影片的末尾,那个动人的重聚场景里,我们同样看到了橘子的存在。无论是剥橘子的动作、橘瓣的形状还是橘肉的脆弱性,都让这种水果非常适合用作爱情的象征。
与此同时,萤火虫和火焰等意象,也被用来指涉我们明亮但短暂的人生。在影片中,萤火虫可以是孩子们的灵魂,也可以是老者的呼吸——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漫长的时间之流中,都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无论是时间、记忆还是爱情,都是电影艺术中永恒的议题。这位新锐印度导演拍摄的惊人之作,让我们能够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审视这些概念。《萤火虫》告诉我们,一部印度电影,并不一定就是歌舞片或情节剧,它也可以是构思精巧、意味深长的艺术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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