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本是日常事,人们多热衷于生之向往与书写,却习惯将死亡按下不表。而在诗人小布头的写作史中,死亡书写占据重要地位,不仅贯穿其写作的始终,成为一种写作景观,还逐步演化成一种整体性的修辞策略。在《小布头2012 - 2018年诗选》的252首文本中,和死亡相关(或写到死亡)的诗歌共有80首之多。这种对死亡的书写偏好,无疑使其诗歌具有某种异质性。
小布头的悼亡诗试图逃出被进化论浸染的现代性时间观——线性时间观,寻找一种超越时空界限、具有民间宗教意义、秘传仪式而渗透到日常生活各个方面的死亡观,通过这种观念的实践实现自我救赎。
在《噩耗频至》里,死亡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必然,“当一个人明白了失去是必然/他便认领了顺从和沉默的武器”,人生是一个失去的过程,而面对失去,人天生是恐惧的。在这首早期作品中,死亡只是一个苍白的事件,只是一般性的呈现,这里还不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象征意义。《餐桌上的马》“用了宗教哲学的一个观念:死亡好比餐桌上的马”。在此诗中,死亡虽然是无可抗拒的,但作为人生的归宿,死亡是一种代际的传承,具有神秘感、仪式感和民间的秘传宗教感,通过死亡的召唤,人类飞蛾扑火般的坦然赴死,试图赋予死亡这一动作某种崇高的意义。《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唯有写一首诗来铭记》是对某个午夜和父亲一起看电影,回家经过坟岗的复杂心理的透析。冬夜、电影、少女、坟岗,这些意象的指向归于繁星的寂静和灰烬,在书写生命的虚妄和死亡的荒谬以及命运的无常的同时,死亡获得了某种现代性符号的投射,模糊了生死的边界,进而使死亡获得某种形而上的意义。
在《逝去的亲人略小于神灵》里,死亡则是一种特殊存在,成为这个存在的死者,如影随形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诗人想象死去的亲人虽与生者阴阳相隔,但却隐身在同一个时空,“与我们平分着昼夜,光影”,“我们围桌而食”“多盛的一碗,放在空出的席位”,“我能在风中、翠绿中、空寂中,看见/父亲站在神灵的旁边,略小于神灵”。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死亡观:即逝者往生,善者往生极乐,显然受到中国民间传统鬼神观的影响。诗歌的戏剧化叙述,仿佛是一个日常生活场景的“人鬼情未了”。诗歌所表述的生者对死者的感知和想象,具有普遍的真实意义。依靠细节,诗歌的情感获得了真实的动人力量。正是通过这首诗,诗人把死亡的意义,从不可知与不确定,落实成为一种生命状态的延续,把死者从和生者的绝对对立,变为与生者的共生相处。也正是通过这首诗,死亡成为与活着共生的生命状态,生死达至庄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自由转换状态。
由此,小布头的死亡书写,就从苍白的、单一的慨叹,沿着这条救赎之路,从话本文学、游侠传奇、传统文学和民间故事里拿来的“古典情怀”逐步探索着死亡与社会、历史和哲学交换意义的可能性。
小布头的咏物诗和旅行诗,往往在看似漫不经心的现代场景叙述里,不动声色地植入死亡意象或故事,常常营造出令人惊讶的神秘的诗歌氛围。不难看出,作者试图对传统文明和传统价值做出某种呼应,同时也通过对现代文明或现代性的反思,使诗歌生出反讽的意味。
她在旧衣裳的破洞里看出花朵:“妈把破的地方补出一朵花/她说:乖,花儿开在你身上/与别人不一样”(《旧衣裳》),以旧衣裳喻已故的母亲,给诗人类似旧衣裳的温暖体验。她在春天怒放的花朵中看出这美的背后是一次唯美的赴死,诗人“让花朵们在赴死的路上,开得各有深意”,赞美这种死“她们的死,也各得其所”(《花朵走在赴死的路上》),进而指出:死是一种绚丽而短暂的绽放之美。她在园艺工人剪裁冬青枝叶这一日常生活中嗅出“那是斩首的味道/死亡和涅槃的味道”(《冬青》),在这里,死亡与人类现代文明的规训之美,是一对相反相成的共生体。
《套蝉游戏》是对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母题的现代呼应。《燕山雪花》表明:自然界的死亡,是一种惯常的景观与万物存在的方式,对于人类来说,随时随地、绵延不绝的死亡构建了生存图景。《羽毛枕头》以显微镜般的镜头,在枕边临终话别这一场景下,使“两条终将相忘于荒漠的河流/交错于枕上人各自的掌纹”,叹息“生命如此而已”。《猎獐记》以小说家的笔触描写对一次雄獐的失败捕猎,写人类对动物的残忍。在《青城之诗》里,王昭君的爱恋传说、飞天女神、古道、沙丘、驿站、长亭和短亭这些历史印痕和遗迹,与火车这种现代文明符号并置,以墓葬作结,表述了对历史和自然的反思和喟叹。
小布头试图反观或祛除死亡的现代性特质,通过对死亡的不倦书写,在层出不穷的现代症候融入民间文化和传统文化因子,重新赋予死亡某种仪式感和价值。她同时倾心于在纷繁芜杂的现代生活缝隙里,借助民俗、神话和道德力量,将其“古典情怀”归拢到生命、生存、生活的汇聚口,探寻死亡与个体日常生活的精神联系和文化联系。这种绵延不绝的修辞探索(或修辞策略)形成的“精神能量场”,对恢复死亡与现代社会的象征交换,具有特殊的文体意义。
“诗歌话语是死亡的现代性体验的一服解毒剂,是人与自然、生命与死亡、生者与死者之间象征交换被恢复的时刻”,也许小布头已经开启了这“被恢复的时刻”,表达出了另一种诗意。沿着这条道路豁开的未来,我们惊喜地看到,小布头的诗歌写作正在变得轻盈且通透、简洁且厚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