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科学技术前所未有大发展,使得借助科技力量骤然而兴的各种媒体横空出世,录音唱片、电影、广播、电视及至20世纪末蓬勃兴起的网络科技,成为改变人们日常生活的利器。以戏曲为代表的文艺娱乐,与新兴媒体一直关系密切。众所周知,电影在中国甫一出现,便因摄制“伶界大王”谭鑫培《定军山》片段而闻名于世。新中国成立以后的70年,唱片、电影、广播、电视的发展起起落落,各有兴衰起伏,戏曲艺术与新兴媒体合作、互为发展的历程,也可窥见时代技术与审美的变化。
唱片、广播和电影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最受欢迎的传媒技术与手段,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唱片社等唱片生产制造单位,有意识地为全国各个剧种、声腔及其代表演员录制唱段和全剧。京剧界囊括生旦净丑各个行当名家,越剧、豫剧、评剧、秦腔、黄梅戏等大剧种自不待言,包括楚剧、赣剧、花鼓戏、莆仙戏等各地声腔都能以高质量的声音在全国传播,这使得植根于不同地域、带着不同方言的戏曲剧种,通过现代化工具向广远的地域和领域传播。
唱片又与广播技术相结合,以免费传播的优势,将戏曲艺术中“听戏”的一面发挥到极致,无论是城市里的收音机,还是广大农村的露天广播,因为技术的发展,使听众无差别地享受到戏曲艺术的演唱魅力。无论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是地方广播电台,播放戏曲片段和全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传播内容的一大主力,这种势头从20世纪60年代起风靡了三十多年。
相比之下,有声有影的电影在吸引观众上比广播、唱片更具优势,而20世纪70年代正是中国戏曲电影的黄金时期,一大批优秀的作品极大地推动了戏曲艺术在现代的传播,加强了一些剧种和演员的知名度与辐射力。新中国拍摄的第一部彩色电影便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部戏曲电影还成为中国文化软实力输出的代表,跟随周恩来总理走向国际。越剧电影《红楼梦》、京剧电影《野猪林》等都是这一时期的戏曲电影代表作,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新时期”到来后,一批传统戏、新编戏拍摄成电影,改变了样板戏一统天下的局面。京剧《徐九经升官记》、豫剧《九品芝麻官》、越剧《五女拜寿》等影片引起的反响以“万人空巷”来形容也不为过。21世纪后,电影市场分化,戏曲电影逐渐难以走向院线,但找到了以独特方式表现戏曲、为时代传声的路径。“京剧电影工程”、中国剧协推出的“梅花奖数字电影工程”等用崭新的电影技术手段,为当代优秀演员、优秀剧目的保留传承,提供了舞台之外的另一种手段;3D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经典京剧《曹操与杨修》电影版,让一些杰出艺术家有限的舞台青春在电影空间里长期“保鲜”,这也是新兴媒体所特有的技术力量。
电视媒体所具有的“垂直”“全方位”优势,集合了唱片广播与电影的长处,又让观众享有极大的便捷。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70年的戏曲传播中,电视出现在中期,20世纪80年代后逐渐兴起,成为了最主流的传播媒介,与舞台演出一起,构成当代观众看戏的主要方式。与电影不同,电视的内容呈现更为多样化和自由,除了剧目传播外,电视还有栏目、信息传播的多种样式。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电视戏曲栏目主要包括戏曲鉴赏和知识传递,例如中央电视台的《戏曲欣赏》《九州戏苑》等;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现了人物访谈、纪录片多种类型,中央电视台的《梨园群英》、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陕西电视台的《秦之声》都拥有不少观众。在电视戏曲节目样态中,戏曲电视剧和戏曲电视大赛一直拥有较高收视率和广泛影响力。以中央电视台为例,1987年首创的全国中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推出了言兴朋、于魁智、李胜素等一批青年名家,吸引了全国戏迷的目光。之后的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少儿京剧电视大赛,都拥有不错的收视率和社会认知度。戏曲电视剧以黄梅戏音乐电视剧《家》《春》《秋》的轰动走上社会认知高峰;京剧电视剧《曹雪芹》、越剧电视剧《天之骄女》等也让戏曲更好地通过银屏,辐射向更广地域和不同年龄段的收视群体。进入21世纪后,随着电视行业的激烈竞争,戏曲电视节目形态也更丰富多彩。2001年中央电视台设立了戏曲频道,上海东方电视台、河南电视台也先后有了戏曲专业频道。戏曲频道既有播出大戏的《空中剧院》《九州大戏台》,也有展现不同层面戏曲演员与戏迷才华的《青春戏苑》《戏迷大擂台》;近些年的《角儿来了》《过把瘾》则用最时尚的电视栏目样式包装戏曲,力图让戏曲艺术以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姿态为社会各层观众接受。
当网络时代从电脑走向手机之时,当代传媒格局大为改变,人们看戏从剧场走向空中的广播,走向电影、电视,又革命性地走向了手中的手机,演出、资讯迅捷地联系到每个可能的观众,这又为戏曲传播提供了新的问题与可能。
纵览70年戏曲艺术发展,借力新兴媒体传播手段之力度与态势,为以往所未有。因为新兴媒体的特殊性,使得戏曲艺术传播出现三个新的特点。其一,跨区域性的范围突破;其二,剧种声腔竞争的崭新起点;其三,演员展示的平台放大,给予更多后来者机会。
戏曲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剧种、声腔的成型壮大都和地方文化生态、语言习惯息息相关,因而剧种、声腔的传播也常受地域限制。宋元以来的“冲州撞府”式演出是戏曲流动演出的主要手段,但缺乏信息的对等反馈,使得跨地域的传播成为较大的冒险。以梅兰芳这样的顶级艺术家为例,其第一次远赴日本和美国演出,内心也充满忐忑,在精心筹划、设计每一个细节的同时,也作好了失败的准备。而新兴媒体与剧种、声腔结合,能迅速解决类似问题。一个剧种、一个剧目、一个表演者,在不同的区域能否赢得观众和市场,可借助新兴媒体以便宜可行的方式进行尝试。事实上,从1950年以来,借助电影的可视化,很多剧种、声腔的传播打破了语言局限,进入从未涉猎的区域,甚至获得了难以想象的成功。例如越剧电影《红楼梦》,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票房佳绩,从江南到华北,从香港到西北,吴侬软语的柔美声腔,传播在各个省市,越剧也成为全国性大剧种。即使像沪剧这样地域性极强的剧种,因为电影《罗汉钱》这样契合时代风尚作品的出现,也能在相当范围内传播。而20世纪60年代的黄梅戏电影三部曲《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使黄梅戏这个形成于安庆的小剧种,迅速成长为风靡全国的时尚剧种,不但大陆观众喜欢,在香港、台湾地区也流行一时。港台甚至跟风拍摄了一系列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三笑》等都是经典之作。三部黄梅戏电影的主演严凤英随之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她在大屏幕上一颦一笑、一唱一念都极大影响了黄梅戏在全国众多戏曲剧种中的位置与格局。黄梅戏的迅速走红,是新兴媒体带来的剧种竞争的崭新机遇。新中国成立前,黄梅戏三次进上海未能成功,始终局限于安庆一带。20世纪50年代,华东戏曲观摩大会,严凤英演出的《打猪草》引起了上海音乐学院专家的关注。专家力量的注入,让黄梅戏有了新的发展,但直到电影《天仙配》的风靡,才使黄梅戏这个地域性小剧种成长为全国性大剧种,实现了剧种发展的弯道超车。同样,新兴媒体给予了演员们新的平台,严凤英演出《天仙配》时不过二十多岁,在全国戏曲演员的行列中还属小辈,其表演技巧远未至成熟,但电影屏幕放大了青年演员严凤英青春美好的形象、生动自然的表演以及清纯甜美的歌喉,使其一跃成为戏曲界大明星。有些演员通过新兴媒体,使其精湛技艺更为人熟知。如京剧艺术家杨宝森,其舞台生涯并不似一般名角热闹鼎盛,中年后一度卖座惨淡。但杨宝森中年后的录音,功力精到、味道醇厚,去世后,其演唱艺术被广泛赞誉,从学者甚多,一定程度上是广播录音让杨宝森离世后走红。
新世纪以来,媒体技术更替嬗变,网络传媒席卷一切,“传统”的新兴媒体也有着不同的自我生存与发展路数,与戏曲艺术的关联也发生着一些变化。例如,广播录音已更多关注与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资讯服务等相关内容;电影市场竞争空前激烈,戏曲电影进入艺术电影的范畴,在小范围内有着自己的生命力。电视业则处于与网络传媒激烈争夺受众的“战场”之中。在关注力构成重要生产力的今天,戏曲艺术与新媒体的发展仍然息息相关,“借力”“互赢”仍是两个关键词。对于今天的戏曲行业而言,对于新媒体,应有几点认识可重视:
首先,“审时度势、主动介入”。毋庸讳言,戏曲有丰厚积累、优良传统,面对迅猛发展、你争我赶的新媒体竞争局势有时难免眼花缭乱,难以融合介入。但历史经验证明,新兴媒体是戏曲艺术借力传播的良好平台,以消极心态对待,故意疏远,不是上策。20世纪三四十年代,唱片、电影对于京剧而言是崭新的“异类”,一批有先见之明的角儿,如梅兰芳、马连良积极接触,主动介入。马连良将唱片当做检验自己新戏唱腔能否流传的试金石,一些新编剧目先不献演舞台,而是先录唱段,通过唱片流入市场。当这些唱段能在街头巷尾流传时,马连良才在舞台上正式公演,这些唱片无疑为马连良新剧做了营销宣传。梅兰芳对电影创作抱有极大热情,是拍摄电影最多的京剧名家。1948年,国内彩色电影技术尚未成型,梅兰芳对费穆导演的实验给予鼓励和支持,在反复实验中拍摄出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京剧《生死恨》;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不顾年事渐高,拍摄了《梅兰芳舞台艺术》《洛神》等电影艺术片。同时代,也有些艺人对唱片持怀疑态度,例如须生名家言菊朋,但在历史大势面前,他还是参与了唱片录制。而在21世纪,从唱片、电视、电影到网络、手机短视频,传播的方式越来越多元化,戏曲主动参与其间,对于自身传播有积极意义。
其次,“激活时尚、激发青春”。戏曲艺术主动联手新媒体,参与内容创造,除了发挥自身内容特色外,更重要的,新媒体的参与者大多是青年人,青年人对于传媒的更替有着明显的灵敏度。戏曲不能满足于戏迷观众群体,需要不断拓展受众群,特别是激发年轻人的关注热情。近些年,我们看到一些颇有意味的联手合作,或是青年群体喜闻乐见的内容产物(即“IP”)以戏曲的方式进行演绎,或是博大精深的戏曲内容与时尚形式相结合,传统与时尚的碰撞产生独特的魅力。前者如网络小说编成剧目、网络游戏形象进入戏曲舞台。《后宫·甄嬛传》《步步惊心》这些网络小说、火爆电视剧由越剧进行了演绎;《仙剑奇侠传》这样的热门网游被粤剧搬演成《决战天策府》,引发游戏观众的强烈关注。戏曲内容进入网剧、游戏等现代媒介更受后者欢迎,因为在同样的媒介平台上,优质内容已经成为提升媒介形象的争抢物。以近年影响极大、玩家众多的某品牌手游为例,在青春化、动漫化的背景下,也积极引进传统文化内容。例如作品近年在皮肤设定上,增加了昆剧、京剧的人物皮肤,为手游增添了传统文化气息。2019年,该游戏又积极筹划设计越剧皮肤,让清新唯美的剧种风格融入现代的游戏场景中。
第三,要坚守艺术本体,不为繁花迷眼。在进入新媒体的同时,戏曲艺术还需要有自身的发展定力,坚守戏曲艺术的美学原则、艺术规律,不妄自菲薄、放弃自身特色而去迎合别人。在热点迅速变幻、注意力不断分散的今天,新媒体在抢夺关注上手段频出,出现了一些人为制造热点、噱头,不惜庸俗化甚至轻薄化的现象。在和新媒体合力之时,如果不注意鉴别,保持本体美学,戏曲不仅难以向现代人正确传播自身特色,还会带来负面印象,与合作的初衷背道而驰。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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