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文学阅读的感官化、碎片化、娱乐化渐成流行意趣,但这并没有改变一个基本事实:真正高端的、优秀的文学著作,还是要承载思想,诉诸灵魂,要有足够的内在意蕴和精神重量。正是有鉴于此,窃以为,龚曙光的散文新著《满世界》,是近年来同类创作中并不多见的重要收获。这部作品从作家特有的因公务或商务满世界行走的经历出发,透过若干国家缤纷的社会景观与历史投影,来感受和探知世界文化与文明的行进轨迹,展开对照与比较,其细致的观察,敏锐的发现,缜密的辨析,以及基于经验的联想,言之有物的议论,切中肯綮的内省等,交织成作品阔大的理性地带与意义空间,从而把深沉的思索和睿智的启迪留给读者,也留给时代。
赏读《满世界》不难发现,迎面而来的风物世相尽管时空流转,移步换形,却并非是作家域外游踪的信手挥洒,散漫摹写,而是他依据特定的理念和标准,进行认真估衡、自觉取舍与合理建构的结果。你看:意大利既是人类最早的共和体制的摇篮,又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发源地,迄今仍是欧洲重要的经济与文化中心之一;希腊是西方文化和文明的源头,幽蓝的爱琴海和珍珠般的岛屿,始终是艺术与美的渊薮;美国是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和头号强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诸领域,均系无法忽视的存在;英国、法国和德国都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昨日的辉煌或许无法赓续,但历史的惯性仍在影响世界格局;俄罗斯和日本不仅是世界近代舞台的重要角色,而且在地缘政治与文化交流方面,与我们有着特殊的关联;还有葡萄牙、瑞士、捷克……其各具特色的国情、国策以及不拘一格的文明与文化的发展道路,均不乏某种标本与共享意义。显然,正是这些国家的前生今世,构成了人类文明的重要坐标和世界历史的强势走向。《满世界》聚焦并解读它们,则清晰地呈现出作家试图广泛廓清和积极采撷世界遗产,同时反观和把握自身的开放视野与前沿意识,这在中国已进入世界舞台中心的今天,无疑十分必要和非常可贵。
显然得益于作家丰足的知识学养和长期积累起来的域外经验,《满世界》围绕一些国家展开的描述与阐释,时常既独具只眼,又准确传神。譬如:俄罗斯曾无数次出现在中国作家笔下,但多系自然风物或人文遗迹的表层性展开,而一篇《复活的暗黑大地》,让一种孤绝沉郁的民族精神连同一种刚烈高蹈的英雄主义情怀,在满是“暗黑”与苦难的大地上曲折顽强地穿行,并最终走向再生与复活。这实际上完成了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大写意,从而使作品具备了历史深度和复调效果。美国也被中国作家所关注,他们或褒或贬,或爱或恨,屡屡可见的是局部的真实或片面的深刻。而《灰色》抓住美国社会特有的一种整体光谱展开散点透视,其斑驳奇异的场景,把这片土地的制度优劣、历史得失、文化短长,以及由此导致的人性混沌、秩序缭乱等等,表现得穷形尽相,入木三分,贻人以多种思索。《山口》聚焦山湖之国瑞士,其中一句“吃山口的饭,做道路的生意”,不仅准确概括了瑞士人的商业信仰与处世逻辑,而且将一种从国情出发谋求生存与发展的科学理念,诠释得清晰而生动。此外,《欲望花园》破解意大利人把生命欲望转化为艺术创造的奥秘,《机车与玫瑰》发掘英国人在冲突中找平衡,在矛盾里求共生的能力,都称得上见微知著,鞭辟入里,启人心智。所有这些新见迭出、创意盎然的夹叙夹议,很自然地赋予了作品一种精神探险的质地,一种灵魂飞翔的风度。
域外游记作为本土作家体察和感受异国情境的精神书写,其字里行间总会携带着母体文化与异体文化的交汇与冲撞、对话与对比。在这一维度上,近年来的中国作家伴随着综合国力的增长,已经走出了曾有的或妄自尊大而简单排拒他者、或妄自菲薄而盲目崇拜西方的观念误区,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清醒、辩证的他山攻错,洋为中用。《满世界》亦复如此,书中若干关涉中外比较的段落,大都折现出平心静气,不卑不亢,既敢于拿来又善于扬弃的态度。不宁唯是,《满世界》还有一个值得充分关注的特点和亮点,这就是:作家面向世界的言说,有时会将站位上移,即在认同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前提下,放出一种消解了西方霸权主义和等级意识的原初的世界文学尺度,一种可以让人类通约和共享的真正的国际主义目光,潜心打量不同国家和民族的精神特征与文化印记,本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原则,表达“对每个民族精神自我升华的向往,对每个时代文化创造的尊重,对每个生命自由审美的激赏。”(《满世界·自序》)于是,法兰西民族与生俱来的亢奋气质与创新意愿(《历史的调色板》),日本民族趋新中的务实、偏执中的认真、暴虐中的血性(《生命的清水烧》),韩国人在发展和积累民族文化上的煞费苦心、不遗余力(《半岛上的孤岛》)……一一跃然纸间,构成一道奇异多彩的风景。近年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与责任。是否可以这样说:《满世界》的上述努力,正是在为人类不断延伸的共同命运,寻找必要的文化参照与宝贵的精神遗产。
《满世界》承载了丰沛的思想内涵,但没有因此就忽略叙述的精致与艺术的精彩。在这方面,该书至少有两种追求值得阐扬:一是作家有关思想与观念的表达,很少以冗长、孤立和静止的形态进行,而是尽量将其穿插于生动鲜活的场景描写之中,特别是让其建立在作家相关生命体验的基础之上,这使作品形成了知性与感性的交融,具备了理趣之美。二是作家的文本世界,洋溢着语言自身的醇厚魅力,其中借鉴和化用传统诗文的修辞资源显得尤为成功。反映到行文谋篇上,不仅多有飞动的想象和隽永的意境,而且每见由声调抑扬顿挫和节奏跌宕起伏酿成的汉语特有的音乐美与旋律感。这时,一部面向当今世界的作品,最终实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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