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个人的成功,固然离不开天分、勤奋、机遇等多种因素的聚合,但能否遇名师高手的点拨、栽培也是相当的关键。韩愈的《马说》讲得透彻,如果遇不到伯乐,再好的马也得辱没于无知者之手,甚至死于槽枥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千里马啊。另外,有句俗话叫作,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可是,设若这块金子一直埋在地下,不被人发现,它发哪门子光?跟沙土没什么两样。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是位不世出的大才子,幸运之神也垂爱光顾于他,出道之初即得遇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青睐提携。苏东坡第一次参加科考,主考官是欧阳修。欧阳修在阅卷的时候,发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雄辩无碍,才气淋漓,不觉击节赞赏,便拟擢为第一,又觉文笔颇似门生曾巩,因卷子是糊名的,为避嫌,最终将此卷定为第二。待到揭榜时方知,此卷考生为苏轼,不觉有些后悔。古代科举考试规矩,及第者和主考官形成师生关系,前者称后者为恩师。苏轼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道谢,欧阳修看后,有些激动,那是伯乐发现千里马的激动,是有感于“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激动,那是“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的激动。他给老友梅尧臣写信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从此汉语词库里多了一个成语“出人头地”。从此苏轼一如新星闪耀夜空。
《宋史》评价欧阳修“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是当时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又云:“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这里说得多明白,如果谁被欧阳修慧眼瞧上,旋即名满天下,不想大火都难;苏氏父子三人当时都是布衣百姓,尚锥处囊中,欧阳大人千方百计鼓吹宣传,使其脱颖而出。并预言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啧啧,欧阳修胸襟何其宽阔也,苏东坡何其幸运也!
小欧阳修三十岁的苏东坡,日后不仅接过了文坛盟主的大旗,更是继承了恩师奖掖后进晚辈的美德衣钵,续写了“放他出一头地”的佳话。苏东坡门下人才济济,最有名的人称“苏门四学士”,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苏东坡尝谓:“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答李昭玘书》)。伯乐之誉,是因其独具只眼,发现并调教出千里马,世人未知,而其“独先知”。这是名副其实的“栽培”,而绝非有人本已小成,为博出位而投靠名门,老师也乐得坐享其成,笑纳桃李芬芳的美誉了。经过苏东坡揄扬扶持,“苏门四学士”名扬四海。有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黄庭坚甚至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有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成为宋词重镇。值得一提的是,女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是苏轼门生,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
欧阳修逝后二十年,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一日拜访先生旧居,往事历历,情燃炽炽,这个白发苍颜的老人,不禁“垂涕失声”。不过,他可以毫无愧色地告慰老师了:“颍人思公,曰此门生,虽无以报,不辱其门。”
欧阳修,苏东坡,两代文坛大师,光风霁月,联袂接力,共同创造了北宋文学群峰并起、千壑竞秀的锦绣图景。
这种前辈扶掖后进的美德不独为古人专美,现代也有活生生的感人范例。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鲁迅先生是无可置疑的文坛旗手,对培养青年作家也是不遗余力,倾其所有。他说过,对于青年人,老一辈应该“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如果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鲁迅的“让开道”和欧阳修的“当避路”,何其相似尔。鲁迅身边环绕着大批青年作家,接受先生的教诲和指点。鲁迅的葬礼上,有16位抬棺人,如胡风、巴金、陈白尘、聂绀弩、欧阳山、张天翼等,皆是这样的青年才俊,萧军亦即其中之一。1934年,萧军、萧红从东北来到上海,在人生迷茫、生计无着的时候,向鲁迅写信求助。鲁迅抱病设宴招待了这两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还借了些钱,帮助他们在上海安顿下来。以后的岁月里,鲁迅成为“二萧”的人生旗帜、文学导师和精神父亲。对萧军、萧红的小说《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鲁迅亲自修改,写序,并自掏腰包将二书纳入“奴隶丛书”出版,由此奠定了二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说,如果没有鲁迅,“二萧”的人生或许就得改写。所以,二人和鲁迅的感情极深。1936年10月鲁迅去世时,萧红在日本,萧军闻讯赶来,“顾不了屋里还有什么人,我跪倒下来,双手抚着他那瘦得如柴的双腿,竟放声痛哭起来”。萧军自谓“鲁门弟子”,晚年他深情地说:“鲁迅先生,是我平生唯一钟爱的人,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钟爱他。”
能得遇世之顶级大师的扶持,那当然是绝对的顶级幸运。但也并非顶级大师都有顶级的胸怀,嫉贤妒能、阴暗狭隘者也不乏其人。唐代甚至出了“以诗杀人”的恶例。初唐诗人宋之问,七言律诗的奠基人之一,有名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脍炙人口。按说其外甥刘希夷有这么个舅舅,有“近水楼台”之便,可偏偏遇人不淑,幸运变成厄运。《唐才子传》载,刘希夷写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尚未公诸于世,宋垂涎,欲窃为己有,刘不肯,宋竟令家奴以土囊将刘压死。人性之恶,以至于此。俗语有云: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又云: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先进对于后进,若倾囊相授,即使没有冻馁之虞,也有被人超越之忧。这种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噼里啪啦响,也不算奇怪。故此,韩愈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是北宋范仲淹赞扬东汉严子陵的句子。欧阳修、苏东坡、鲁迅虽非隐士,却都是这样深具高风峻节的先生,如冰轮涌出,朝暾东升,大地一片辉明。中华文明正因为有这样的先生,才赓续不绝,薪火相传。“放他出一头地也”,随着那声掀髯而笑的爽朗与豁达,于是,我们仿佛看到,无数匹骏马从那开门处奔涌而出,四蹄腾空,昂首嘶鸣,向着远方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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