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计划中的春节日本游临行的前一天,84岁的钟南山院士一路高铁,风尘仆仆,甫临武汉就确认——它,可以“人传人”。十来天后的返航时节,取消班机成了常态,改签成了常态,乘客则全程捂实了各自的口罩,不吃机餐,没有声音。整个十余天的旅程中,朋友圈刷屏的几乎都与“它”有关。即便放下手机,电视里也在滚动报道感染的人数,不惟我的祖国,而是全球。看来谁也不能把自己从中择出去了,我们必须同仇敌忾。
对于文学,诗歌,我想过能做什么。作家、诗人,理应从共情中觉察光明和幽暗的细节,理应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思想和智慧的精粹,理应用语言一寸寸锤打可以反复阅读与吟诵的人性卷帙——不可孟浪,不可矫情,不可不对此刻的文字负终身的责任。其次,是记录。谁也不能说一定能写出一句诗概括这场战“疫”的全部精神,而忠于事实、忠于真相、忠于历史,再现细节,同样是诗体的功能,如此一场将14亿人口卷入暴风眼的有关意志、战术、心性乃至正义、道德、应急系统与危机公关、治理能力与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时势之“疫”,分量足以让诗人集中笔墨、集中火力、集中雷霆精气来素描、写生、定格、录影。还有,就是作家、诗人的价值关怀和价值立场,必然有站在生命与生态的关系上构思的,必然有站在爱与责任的角度抒情的,必然有站在制度与机制的问题中反思的。诗歌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还承担着鼓劲、加油、宣传、引导的功能——灾难如何美学,诗歌如何瞄准它的敌人、对象,始终是专业的艺术和技术活,是思想和境界的反映。在此意义上,黄亚洲的“抗疫诗”,是经验的、专业的,也是真诚的、个性的,甚至是尝试的、探索的。
当所谓的“抗疫诗”自诗坛、自群众、自网络纷纷涌现,参差驳杂而天地悬殊,甚至有些言不达意的悖谬之辞时,我内心抵触用“抗疫诗”来概括、解读黄亚洲的诗作。黄亚洲是用长期驾驭宏大题材和诗歌语言的经验暨专业度,为时事所饱含的丰富性提炼了一套叙事抒情的方法。比如人物,人是事件绵延的泉眼,灾难必然聚焦于人物的行动、思想、情感,灾难也必然升华一部分普通人、专业工作者的精神,使之瞬间具备时代英雄的特征。群像与个体,精英与大众,如何相辅相成,从现实的全局中挑选出来再重新熔铸于诗的艺术的全局,这完全依靠创造者的匠心。以“亲笔写下的报名书、决心书,乃至血书”递交给祖国的医务工作者赴鄂群像开篇,继之以在求战书上“按下去的血色的螺纹,每一个,都是/密密麻麻的‘八一’形状”的军医群像,紧接着聚焦到代表人物钟南山:“谁说千年的黄鹤已经飞走/这一刻,武汉恢复了载重”“他的84岁不是高龄,他不需要随从,不需要专机/他全部的行囊,是他的公信力,他知道/人民需要他”,然后是那位小护士:
赵老师,这几天,我一直关注新型冠状病毒,如果
需要护士,请先通知我,我可以去一线原因如下:1 .从全院护士来看,我年龄小,如果不幸感染
恢复,肯定比年长的护士老师快
2 .我没有谈恋爱,也没有结婚
3 .身为汶川人,我得到过很多的社会帮助,如果我有机会,能够
去前线出自己的一点力,我一定
义无反顾!
黄亚洲说,“我要全文引用,也不怕我的这首诗/缺了诗意”,我也犹豫了下,同样要这样做,因为我恰认为将小护士的请战书分成诗行嵌入全诗是大胆的创造,并且充满了内在的蓬勃的律动。
当诗歌的镜头转向抗疫专家的典型人物李兰娟时,黄亚洲“故技重施”,医学术语被诗包裹、转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语言的张力产生出良好的诗美效果。战斗、医药和诗,三者在此融为一体,有了平等的价值,共同抵向病毒的“敌堡”:
他们的“立即缴枪”的严厉口令,是这样表述的:
第一,阿比朵尔,在10~30微摩尔浓度下,与对照组比较
有效抑制冠状病毒,达到60倍
第二,达芦那韦,在300微摩尔浓度下,能显著抑制病毒复制
抑制效率,达280倍
他们说到这里,我就看见那些躲在突状后面的东西
开始抖颤
如此凌厉的战斗喊话,震慑力不言而喻
我真的看见雪亮的刀尖,已经抵住敌堡的外墙了
我尤其喜欢他接着把特写定格在李兰娟个体的那些联想,既抓住了72岁院士的精神劲儿,又充满了文化的宽阔的意味:
相比中国那个“百岁挂帅”的故事来说
她那72岁的年龄,算得了什么
她现在牙齿也很好,她是绍兴人,秋瑾与鲁迅的老乡
平生的最爱,就是啃硬骨头
我认为,黄亚洲的诗歌是将结构、秩序、诗语、纪实、崇高感和人道精神均衡有力地融入到主旋律题材的宗旨立意中的,强烈地呼应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中华文学传统。
大量疫情防控期间真实感人的平民故事,化作了黄亚洲的诗行,不是一堆人占一首,而是一人一首,一小组一首。赶制防护服的工人,宣传防疫知识的外籍医生阿马尔,用无人机喊话的嘉兴小伙子小房,累到靠在门框上站着就睡熟了的衢州小护士张琪,给环卫、公安、消防人员送去口罩的东北在杭创业者张霆,为了支援口罩生产毅然买下柬埔寨一家口罩厂的浙商赵普洲,退休而重回岗位防止“粪口传播”的省级劳模戚宝兴,给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筑工地免费送两荤三素的武汉餐厅,从全球各地千方百计购买口罩包机运回祖国前线的海外侨胞,那些平时如此爱美而此刻剃光了头发工作的90后白衣天使……黄亚洲把自己身边的群众也请上了诗歌,长期捐助贫困山区学子这次又毅然向红十字会捐款一万元的作家、媒体人徐迅雷,用退休金买了一捆捆口罩送给执勤人员、警察和保安的邻家老人杨老伯,906室那位“神秘”的、在每户人家门口送上一小堆青菜的退休地理老师……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群众,他们是专业工作者、劳动者、善良的人。黄亚洲变得非常容易感伤,一次次在诗行里流泪。“在道德的楼梯上,我的腿关节/要与杨老伯,保持/同一个频率”,生活里、危机中的群众也许常常这样感伤与哭泣吧,我们的诗人也保持了“同一个频率”!其实,不开玩笑地说,有一句诗才是夫子自道,才是不得不落泪的原因:
朋友,你可以绕过一个作家,但你
绕不过一个噼啪作响的
展示人性的赛场
是啊,“不会忘记这个城市/在2020年初的百感交集,不会忘记,历史/在这个交通枢纽中一时的失去方向”“而武汉,也不妨成为/一个新的圆心”。没有那些讴歌,对黄亚洲一贯形成的诗歌宇宙而言,肯定是不均衡、欠立场的;但如果没有了纪实和反思,也是不深刻、欠关怀的。擅于突入历史和现场,驾驭叙事和抒情经纬的黄亚洲在此完成了一次恰到好处的诗歌“快闪”,令我们跟随他的心去武汉的所有情怀没有落空。
而此刻,夜与晨的交界,我居于斗室,想起鲁迅先生《且介亭杂文末集》中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文学,诗歌,究竟可以做什么呢?我想,它也在生活,也将生活下去,它必须与病毒为敌!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教授,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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