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在网络时代的新变,网络文学因为技术和资本的介入而产生了与传统文学不同的生成机制和审美特质,消遣和娱乐功能也在文学的复合功能中被突出出来。虽然商业性成为网络文学的重要属性,但这并不等于说网络文学“没文化”。就题材而论,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自始至终都是网络小说建立虚构世界的结构性元素和重要表现内容,这无疑为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探索了新的路径,《后宫·甄嬛传》《燕云台》《庆余年》等爆款作品均是如此。在这其中,《我在红楼修文物》(作者为安静的九乔)是一部与古典名著《红楼梦》有着同人关系的小说,这部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采用“穿越+历史”的叙事模式和世界设定,不仅充满文化意味,让读者感受到了网络文学负有的弘扬传统文化的责任感,更以洗练的文字、奇巧的构思、扎实的叙事品质和精致化的文本相貌呈现出独特的韵致,成为这一类型中的代表性作品。
《我在红楼修文物》描写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工艺美术研究员石咏穿越来到《红楼梦》的世界里,依靠精湛的手艺修复了一件又一件价值不菲的古代工艺品。谁知文物们竟纷纷化身为著名历史人物,开口指点石咏,使他得以努力摆脱一穷二白的窘境,远离宿命悲剧。面对错综复杂的宫廷权力斗争,石咏严守初心,守住了家人和友情,并且找到了一条通往海外新世界的道路。区别于“架空历史”书写中穿越之后缺乏具体的历史时代作为参照系,这部“穿越历史”的作品使人物的前世记忆与当世身份形成文化错位,时空异转和身份冲突除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更成为展示历史理性与主体情感关系的有效空间,从而形成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对峙和对话,不同时代的文化交锋成为小说重要的看点。
小说对人物行动的描写和主体意识的阐发,沿着一条贯穿全书的文化脉络进行,即对传统价值的确认及其现代阐释,这一方法很好地打通了历史和现实之间的意义通道,有效地解决了不同历史时期的道德和价值差异问题,以文学的方式建构起一座中华文化绵延更迭的精妙模型。作品借人物所传递出的精神内涵,是以传统儒家思想为核心的。石咏、石大娘等人始终以传统伦理道德和文化观念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在纷纭复杂的生活境遇中坚守着自我信念,其价值标准主要取自儒家传统思想,他们的形象基本上是作者以儒家传统人格为参照系描画的。但作者并未将传统伦理道德本质化,而是在与时代互动中不断调适内容,在人物生活的当世得到新的建构和解释。
在小说中,传统价值在两个方向上获得现代意义,一是向后的方向,即与石咏的穿越方向相符,从现代穿越回清朝,这意味着现代意识将要在历史空域中与传统价值交锋,虽然作者试图通过更多生活化的书写来降低石咏观察新世界的视点高度,以便获得更高程度的真实感和亲切感,但是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批判性意味。除了穿越后灵魂刚刚醒来时的懵懂外,石咏对人生、职业甚至外交、内政这些经国大事都不曾感到过迷茫,仿佛对新生活的一切都成竹在胸。这份自信来自现代灵魂才具有的理性精神——在理性目光的审视下,前世灵魂所坚守的时代价值表现出与历史传统的高度一致性,显示儒家传统伦理和道德观念在当代社会中仍然居于主导地位,确证了优秀传统文化不可替代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传统价值还在面向未来的方向上获得意义。所谓“清穿”,不一定全是从现代穿越回清代,还包括了从更远的朝代向前穿越到清代的情况。若以时间和穿越主体的感受而论,前一种穿越我们称为“穿越历史”,而后一种情况或可称作“穿越未来”——小说里武皇宝镜中的灵魂穿越到清代,与“贾宝玉坐潜水艇”之类的情节并无实质区别。历史传统在“未来”社会中的价值,反映的则是由风俗史折射出的思想史和道德史的变迁过程。例如通过武皇宝镜的灵魂感受到当下与唐代生活的差别,风俗的嬗变实际上反映了封建礼教对人的禁锢呈现逐步加强的趋势。在石咏这副现代意识养成的头脑来看,宝镜的灵魂由中古穿越来到近古,其对现实秩序的质疑和反叛隐含着反思意识;这与石咏从现代世界进入历史之后为了生存而权宜从事的做法异曲同工,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有着超越时空的价值和意义坚守。
此外,小说对历史所做的现代化阐释,也通过将现代生活观念和智慧成果嫁接到历史空间中来实现。穿越是幻想的事件,小说中设置了超越清代科技、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的科幻情节。例如石咏引导十三爷采购西方机芯大规模生产和销售国产自鸣钟;十三爷对海外贸易心存疑虑,石咏即用现代经济常识来为他解疑释惑。除了在精神世界和伦理道德层面上去考量传统价值与现代的一致性,作者也并未放弃对俗世生活的批判。当石咏在街头接住二两银子的喜钱时,刚刚经历了母亲被逼债遭遇的他“……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撒。’”善良与美好固然可以长存,但人性中的恶德和恶行也常与之相伴,不仅小说中的冷子兴、赵龄石这类为贪图利益不惜泯灭正义、遗弃孝亲的行为为之增加了筹码,即便在当代社会中亦不乏其例,人间的不公和不平同样跨越时空。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不同的审美表达上。资本对文学的干预,正是在网络媒介使人对愿望的想象和表达变得容易之后才发生的——显然,小说与现实的接口不能只满足私人的愿望达成,也必须要有与社会的衔接和沟通——因为要确认意义和价值,网络小说就不能不讨论与传统文学相似的主题——而人物的愿望必须统合到情感之中与社会发生关系,在现实中达成愿望才会变得合情理和有价值。汤哲声在总结中国当代通俗小说时说:“说故事,写人物,一方面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的阅读习惯,另一方面也表现出现代中国所需要的生活的深度思考。”这也意味着,作为网络时代的通俗文学,网络小说并非不讨论那些“重大问题”,只是讨论的方式变得更加形象化和通俗化,是附带在愿望之中传递给读者的。《我在红楼修文物》中那些潜隐在人物和故事中的传统文化,正是在润物无声中对社会发生着作用。
(作者系河北作协文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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