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苍天痛哭。任洪渊老师走了,他说过,他的名字里水多。据说,他的老家这天也发了洪水,我认定这是天意。
在朋友圈看到消息,赶紧给任老师夫人邹玉芳老师打通电话,证实了一切都是真的,泪流成一条悲伤的小溪。8月18日晨,一直下雨,九点整,车到医院门口,蹿下,边问告别室位置,边趟水狂奔,直到看见悲伤肃穆的人群和繁盛素雅的鲜花。
一位瘦弱的老人静卧于鲜花丛中,同时潜伏着一个高洁的灵魂。一幅风骨淋漓的遗像摆放在前,展示着逝者不凡的精神。这是我一年多前见到的任老师吗?这是那位站在讲台上激情四溢、神采飞扬的任老师吗?这是坐在我面前,侃侃而谈、循循善诱的任老师吗?我的泪又夺眶而出。
1999年底,从西单图书大厦购得一批诗集,其中一本是我国台湾诗人洛夫的《洛夫精品》,其中一首《隔海的啸声》,副题是“赠任洪渊”。我想,被台湾著名诗人赠诗,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任洪渊的名字便写进大脑的穹庐,后又从诗人陈树才选编的《1999中国最佳诗歌》中,看到任洪渊的三首诗。第一首的题目是《船》:“我沉一半——凭借着海/我浮一半——向往着天/我终于载起了我的世界/海,装满了被压碎的波澜/我愿载动我寻求的一切/我是船/第一片芽,第一棵树,第一只船/我一直怀有种子最初的心愿/没有被泥土掩埋,也不会葬进波底/我再生了,俯瞰着汪洋的海面……”只读一遍,就被深深震撼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船?凭借着海,向往着天;从旷野、峡谷、绝壁和巉岩伸出桨,划尽沧海,横越云天,大陆靠在两弦;赤道的光,两极的雪,太平洋岸的花,大西洋岸的蝶,纷纷戏舞在甲板;复合分裂的大地,把日月悬在船边,载着地球远泛。只有高杰的灵魂、纯正的诗心、刚健的气度与宏大旷远的格局,才能造出如此精良的精神大船。所有的意象和意境都是那样形象、准确、鲜明和生动,虚实结合成神谕,高翔的想象力掌控跨度极大的时空,不断生发灵动的审美,并赋予和谐优美的音韵。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诗啊!尽管任洪渊老师的头衔是“学院派”,但从这首诗断定,他不仅属于学院,应属于更加广阔的诗意空间。后来,我总不断把这首《船》介绍给诗友、邀我讲课的中学师生,以及其他一些诗的爱好者。每当我和学生在课堂上齐诵这首《船》,总是心情激荡,好像我们都在船上,在人生与诗的海洋里乘风破浪。
世上总有巧合,当我先后加入北京作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担任北京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的正是任洪渊老师。毋庸多言,曾在诗中相遇,一见如故。从此,结识了一位真正的诗人和文学教育家。他丝毫没有“学院派”和教授的架子,每次诗歌活动,他都会热情洋溢地讲诗,每次谈诗,他的眼睛里都会放射诗性的闪电。组织妙峰山诗会,他被到妙峰山旅游的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团团围住,答疑解惑数小时之久。到张家口和迁西采风,晚上和任老师或散步于塞外街头,或畅谈于边关隘口,听他讲他的文学学术专著《汉语红移》中的精彩论断,被他高深的哲思和超人的记忆力所折服。
2006年,我被聘为北京市门头沟区大峪中学分校诗歌指导教师和诗社名誉社长,在学校的诗歌教育工作中,我首先想到高端引领,于是拨通任洪渊老师的电话,向他汇报了学校的情况,并发出邀请。他爽快答应了,还说,我以前在门头沟教过师范,这是故地重游啊。于是,他来了,在学校的阶梯教室,他以一位著名大学教授和诗人的学养和满腔激情,极为认真地给中学生讲了一节诗歌语言课。课后,我们一起转校园,他指着操场坎上的那块地方,动情地说,这就是当年门头沟师范学校所在位置,这里留着我的经历和年华。2010年,大峪中学分校被北京作协授予诗歌特色学校称号,聘请了数位德高望重的专家担任诗歌艺术顾问,任洪渊、吴思敬等老师首当重任,更加开启了对学校诗歌教育的高端引领,并十年如一日。
2009年深秋,我和任老师共同策划了一次小范围诗人采风。10月中旬,一辆小面包车把几位诗人拉到了灵山脚下的洪水口村,村里给我们安排在条件最好的“农家乐”。夜晚,我们在西山之巅看着星星和月亮谈诗,白天,漫步在深秋的灵山山麓,看满山掉光叶子的白桦林如万千美女在风中舞动,纤细的手臂,举起十万重高远的天光。这次采风,把由北京作协策划、刚刚出版的我的三千行长诗集《山月》送给任老师,他看得很仔细。同时,我的组诗《山的故事》在《光明日报》发表后,获得北京市纪念新中国成立60周年诗歌作品一等奖。灵山采风后的一天,接到任老师电话,他对《山月》和获奖诗歌进行了热情鼓励,他谈我的诗,也讲他的诗,告诉我这条路子走得对,要继续按照自己的风格写下去,诗歌中要有生活,有时代,更要有诗的精神与风骨,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
我和任老师一起出席了中国作协第七、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会上我为任老师在人民大会堂的大幅国画前拍了照,他很喜欢,有时还用这幅照片。2011年底,北京作协第五次会员代表大会召开,因任老师年龄关系,诗歌委员会主任由树才接任。我被选为作协理事兼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任老师对我们的扶持始终不断。2013年3月的一天,他把给一家出版社准备出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的34首诗,挑出27首发给我,并在邮件中说:“虽然边缘,但是重读旧稿,我仍然笑了:仍然是森林里的一株树,整座森林遮不住的一株树。”我认真拜读任老师的诗,觉得他的作品就是整座诗的森林遮不住的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除了自己读,我把这些诗作转发给诗友和学生学习。
后来,任老师告诉我,他在写回忆录或者是自传,而且把刚修改好的8篇发给了我。从《白沫江边》到《邛崃山中》,从《世界在祖母的一张脸上》到《长江和汉水相汇的地方》,还有《1956大学新生专列》《第二个20岁,他从几代人的身旁走过》等。读着他的自传,感觉虽属散文,但文字比当下很多所谓的诗精致很多。眼前出现了6岁的他,傍晚在一盏银灯下,与即将分别的母亲对望。从此,他的眸子里有了忧郁,白沫江水流过几十年,也没洗去的忧郁。还知道了他名字的由来:“出生的时候,父亲在国民党的成都监狱,不满周岁,父亲已经远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他的童年父亲不在场。祈祷,祖父祖母为他求到一支下签:上克父母。水忌。他改叫父亲为伯伯,改叫母亲为婶婶。也许因为改称,他不克父母,那只有克自己了,祈言转义为咒语,他成了一个生来有父有母的孤儿。又为了祓除一场注定的水劫,前辈中某个乡野的智者相信,是水就不怕被水淹没,于是他便有了一个水分过多的名字。其实,洪渊,不过是白沫江川流的一片水域,尽管他那么愿意水漫重洋。”
经他同意,我将他的这些回忆文章,在门头沟区的文学双月刊《百花山》“名家”栏目陆续刊发,并号召区作协会员认真阅读。2018年底,我去看望任老师,来到他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家。他很早就在等候我,先是送我2016年5月出版的诗集《任洪渊的诗》,然后,边读边讲第一辑的第一首《第三个眼神》中的《太阳眼睛》《眼睛眼睛》和《眼睛太阳》。我虔诚地聆听着这样一位杰出的老师和诗人,专门为我一个人的讲述。他“欲向太阳借取一个跨越时空、洞穿历史、透向未来的人类的眼神”。(沈浩波语)他的眼睛里照旧放射诗的闪电,我甚至想,任老师的这种眼神,是否就是他写的“第三种眼神”呢?那天,他执意在校门南边一家不错的饭店请我吃饭,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任老师。
告别仪式上,他的学生、诗人沈浩波发言说:任洪渊老师教出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半壁江山。任老师有一种珍稀的感召力。所以他的去世,才会使很多诗人有一种强烈的失去感。我们的时代失去了一位典范的诗人,失去了一位拥有理想化人格的诗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灵魂。
任老师的灵柩抬上车的时候,雨更大了。我的一双泪眼看着灵车远去,内心默默地说:任老师,我看见北京的雨和您故乡的水汇到一起了,和您的“洪渊”汇到一起了,汇成诗的汪洋。您已站在自己建造的那艘诗的大船上,载着您的世界远泛,因为,您属于更加广阔的诗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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